第七十二章
西游记 by 吴承恩
2018-5-27 06:02
第七十二回 盘丝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
话表三藏别了朱紫国王,整顿鞍马西进。
行够多少山原,历尽无穷水道,不觉的秋去冬残,又值春光明媚。
师徒们正在路踏青玩景,忽见一座庵林。
三藏滚鞍下马,站立大道之旁。
行者问道:
“师父,这条路平坦无邪,
因何不走?”八戒道:
“师兄好不通情!师父在马上坐得困了,
也让他下来关关风是。
”三藏道:
“不是关风;我看那里是个人家,
意欲自去化些斋吃。”
行者笑道:
“你看师父说的是那里话。
你要吃斋,我自去化。
俗语云:
‘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。
’岂有为弟子者高坐,
教师父去化斋之理?”三藏道:
“不是这等说。
平日间一望无边无际,你们没远没近的去化斋,今日人家逼近可以叫应,也让我去化一个来。
”八戒道:
“师父没主张。
常言道‘三人出外,小的儿苦。
’你况是个父辈,我等俱是弟子。
古书云:
‘有事弟子服其劳。
’等我老猪去。”
三藏道:
“徒弟啊,今日天气晴明,与那风雨之时不同。
那时节,汝等必定远去;此个人家,等我去。
有斋无斋,可以就回走路。
”沙僧在旁笑道:
“师兄,不必多讲。
师父的心性如此,不必违拗。
苦恼了他,就化将斋来,他也不吃。”
八戒依言,即取出钵盂,与他换了衣帽。
拽开步,直至那庄前观看,却也好座住场。
但见:
石桥高耸,
古树森齐:
石桥高耸,
潺潺流水接长溪;古树森齐聒聒幽禽鸣远岱。
桥那边有数椽茅屋,清清雅雅若仙庵;又有那一座蓬窗,白白明明欺道院。
窗前忽见四佳人,都在那里刺凤描鸾做针线。
长老见那人家没个男儿,只有四个女子,不敢进去。
将身立定,闪在乔林之下。
只见那女子,
一个个:
闺心坚似石,兰性喜如春。
娇脸红霞衬,朱唇绛脂匀。
蛾眉横月小,蝉鬓迭云新。
若到花间立,游蜂错认真。
少停有半个时辰,一发静悄悄,鸡犬无声。
自家思虑道:
“我若没本事化顿斋饭,
也惹那徒弟笑我:
敢道为师的化不出斋来,
为徒的怎能去拜佛。”
长老没计奈何,也带了几分不是,趋步上桥。
又走了几步,只见那茅屋里面有一座木香亭子,亭子下又有三个女子在那里踢气球哩。
你看那三个女子,比那四个又生得不同。
但见那:
飘扬翠袖,
摇拽缃裙:
飘扬翠袖,
低笼着玉笋纤纤;摇拽缃裙半露出金莲窄窄。
形容体势十分全,动静脚跟千样。
拿头过论有高低,张泛送来真又楷。
转身踢个出墙花,退步翻成大过海。
轻接一团泥,单枪急对拐。
明珠上佛头,实捏来尖。
窄砖偏会拿,卧鱼将脚。
平腰折膝蹲,扭顶翘跟。
扳凳能喧泛,披肩甚脱洒。
绞裆任往来,锁项随摇摆。
踢的是黄河水倒流,金鱼滩上买。
那个错认是头儿,这个转身就打拐。
端然捧上臁,周正尖来。
提跟草鞋,倒插回头采。
退步泛肩妆,钩儿只一歹。
版篓下来长,便把夺门揣。
踢到美心时,佳人齐喝采。
一个个汗流粉腻透罗裳,兴懒情疏方叫海。
言不尽,又有诗为证,
诗曰:
蹴当场三月天,
仙风吹下素婵娟。
汗沾粉面花含露,尘染蛾眉柳带烟。
翠袖低垂笼玉笋,缃裙斜拽露金莲。
几回踢罢娇无力,云鬓蓬松宝髻偏。
三藏看得时辰久了,只得走上桥头,
应声高叫道:
“女菩萨,
贫僧这里随缘布施些儿斋吃。”
那些女子听见,一个个喜喜欢欢抛了针线,
撇了气球
都笑笑吟吟的接出门来道:
“长老,
失迎了。
今到荒庄,决不敢拦路斋僧,请里面坐。”
三藏闻言,
心中暗道:
“善哉,善哉!西方正是佛地!女流尚且注意斋僧,男子岂不虔心向佛?”
长老向前问讯了相随众女入茅屋。
过木香亭看处,呀!原来那里边没甚房廊,
只见那:
峦头高耸,
地脉遥长:
峦头高耸接云烟地脉遥长通海岳。
门近石桥,九曲九湾流水顾;园栽桃李,千株千颗斗华。
藤薜挂悬三五树,芝兰香散万千花。
远观洞府欺蓬岛,近睹山林压太华。
正是妖仙寻隐处,更无邻舍独成家。
有一女子上前,把石头门推开两扇,请唐僧里面坐。
那长老只得进去。
忽抬头看时,铺设的都是石桌、石凳,冷气阴阴。
长老心惊,
暗自思忖道:
“这去处少吉多凶,
断然不善。”
众女子喜笑吟吟,
都道:
“长老请坐。”
长老没奈何,只得坐了。
少时间,打个冷禁。
众女子问道:
“长老是何宝山?化甚么缘?还是修桥补路,
建寺礼塔还是造佛印经?请缘簿出来看看。
”长老道:
“我不是化缘的和尚。”
女子道:
“既不化缘,
到此何干?”长老道:
“我是东土大唐差去西天大雷音求经者。
适过宝方,腹间饥馁,特造檀府,募化一斋,
贫僧就行也。
”众女子道:
“好!好!好!常言道:
‘远来的和尚好看经。
’妹妹们!不可怠慢,快办斋来。”
此时有三个女子陪着,言来语去,论说些因缘。
那四个到厨中撩衣敛袖,炊火刷锅。
你道他安排的是些甚么东西?原来是人油炒炼,人肉煎熬;熬得黑糊充作面筋样子剜的人脑煎作豆腐块片。
两盘儿捧到石桌上放下,
对长老道:
“请了。
仓卒间,不曾备得好斋,且将就吃些充腹。
后面还有添换来也。”
那长老闻了一闻,见那腥膻,不敢开口,
欠身合掌道:
“女菩萨贫僧是胎里素。”
众女子笑道:
“长老,此是素的。”
长老道:
“阿弥陀佛!若像这等素的啊,
我和尚吃了莫想见得世尊,取得经卷。
”众女子道:
“长老,你出家人,切莫拣人布施。”
长老道:
“怎敢,怎敢!我和尚奉大唐旨意,
一路西来微生不损,见苦就救;遇谷粒手拈入口,逢丝缕联缀遮身怎敢拣主布施!”众女子笑道:
“长老虽不拣人布施,
却只有些上门怪人。
莫嫌粗淡,吃些儿罢。”
长老道:
“实是不敢吃,恐破了戒。
望菩萨养生不若放生,放我和尚出去罢。”
那长老挣着要走,那女子拦住门,怎么肯放,
俱道:
“上门的买卖倒不好做!‘放了屁儿,
却使手掩。
’你往那里去?”他一个个都会些武艺,手脚又活,把长老扯住顺手牵羊,扑的掼倒在地。
众人按住,将绳子捆了,悬梁高吊。
这吊有个名色,叫做“仙人指路”。
原来是一只手向前,牵丝吊起;一只手拦腰捆住,将绳吊起;两只脚向后一条绳吊起:
三条绳把长老吊在梁上
却是脊背朝上肚皮朝下。
那长老忍着疼,噙着泪,
心中暗恨道:
“我和尚这等命苦!只说是好人家化顿斋吃,
岂知道落了火坑!徒弟啊!速来救我还得见面;但迟两个时辰,我命休矣!”
那长老虽然苦恼却还留心看着那些女子。
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当,便去脱剥衣服。
长老心惊,
暗自忖道:
“这一脱了衣服,
是要打我的情了。
或者夹生儿吃我的情也有哩。”
原来那女子们只解了上身罗衫,露出肚腹,
各显神通:
一个个腰眼中冒出丝绳有鸭蛋粗细,
骨都都的迸玉飞银,时下把庄门瞒了不题。
却说那行者、八戒、沙僧,都在大道之旁。
他二人都放马看担,惟行者是个顽皮,他且跳树攀枝,摘叶寻果。
忽回头,只见一片光亮,慌得跳下树来,
吆喝道:
“不好,
不好!师父造化低了!”行者用手指道:
“你看那庄院如何?”八戒、沙僧共目视之
那一片如雪又亮如雪,似银又光似银。
八戒道:
“罢了,
罢了!师父遇着妖精了!我们快去救他也!”行者道:
“贤弟莫嚷。
你都不见怎的,等老孙去来。”
沙僧道:
“哥哥仔细。”
行者道:
“我自有处。”
好大圣,束一束虎皮裙,掣出金箍棒,
拽开脚两三步跑到前边,看见那丝绳缠了有千百层厚,穿穿道道却似经纬之势;用手按了一按,有些粘软沾人。
行者更不知是甚么东西,
他即举棒道:
“这一棒,
莫说是几千层就有几万层,也打断了!”正欲打,又停住手道:
“若是硬的便可打断这个软的,
只好打匾罢了。
假如惊了他,缠住老孙,反为不美。
等我且问他一问再打。”
你道他问谁?即捻一个诀,念一个咒,
拘得个土地老儿在庙里似推磨的一般乱转。
土地婆儿道:
“老儿,你转怎的?好道是羊儿风发了。”
土地道:
“你不知,你不知!有一个齐天大圣来了,
我不曾接他他那里拘我哩。
”婆儿道:
“你去见他便了,
却如何在这里打转?”土地道:
“若去见他,
他那棍子好不重
他管你好歹就打哩!”婆儿道:
“他见你这等老了,
那里就打你?”土地道:
“他一生好吃没钱酒
偏打老年人。”
两口儿讲一会,没奈何只得走出去,战兢兢的,跪在路旁叫道:
“大圣,当境土地叩头。”
行者道:
“你且起来,不要假忙。
我且不打你,寄下在那里。
我问你,
此间是甚地方?”土地道:
“大圣从那厢来?”行者道:
“我自东土往西来的。”
土地道:
“大圣东来,
可曾在那山岭上?”行者道:
“正在那山岭上。
我们行李、马匹还都歇在那岭上不是!”土地道:
“那岭叫做盘丝岭。
岭下有洞,叫做盘丝洞。
洞里有七个妖精。”
行者道:
“是男怪女怪?”土地道:
“是女怪。”
行者道:
“他有多大神通?”土地道:
“小神力薄威短,
不知他有多大手段;只知那正南上离此有三里之遥,有一座濯垢泉乃天生的热水,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。
自妖精到此居住,占了他的濯垢泉,仙姑更不曾与他争竞,平白地就让与他了。
我见天仙不惹妖魔怪,必定精灵有大能。”
行者道:
“占了此泉何干?”土地道:
“这怪占了浴池,
一日三遭出来洗澡。
如今巳时已过,午时将来哑。”
行者听言道:
“土地,你且回去,等我自家拿他罢。”
那土地老儿磕了一个头,战兢兢的,回本庙去了。
这大圣独显神通,摇身一变,变作个麻苍蝇儿,钉在路旁草梢上等待。
须臾间,只听得呼呼吸吸之声,犹如蚕食叶,
却似海生潮。
只好有半盏茶时,丝绳皆尽,依然现出庄村,
还像当初模样。
又听得呀的一声,柴扉响处,里边笑语喧哗,
走出七个女子。
行者在暗中细看,见他一个个携手相搀,挨肩执袂,有说有笑的走过桥来,果是标致。
但见:
比玉香尤胜,如花语更真。
柳眉横远岫,檀口破樱唇。
钗头翘翡翠,金莲闪绛裙。
却似嫦娥临下界,仙子落凡尘。
行者笑道:
“怪不得我师父要来化斋,原来是这一般好处。
这七个美人儿,假若留住我师父,要吃也不够一顿吃,要用也不够两日用要动手轮流一摆布就是死了。
且等我去听他一听,看他怎的算计。”
好大圣,“嘤”的一声,飞在那前面走的女子云髻上钉住。
才过桥来,
后边的走向前来呼道:
“姐姐,
我们洗了澡来蒸那胖和尚吃去。”
行者暗笑道:
“这怪物好没算计!煮还省些柴,
怎么转要蒸了吃!”那些女子采花斗草向南来。
不多时,到了浴池。
但见一座门墙,十分壮丽。
遍地野花香艳艳,满旁兰蕙密森森。
后面一个女子,走上前,唿哨的一声,把两扇门儿推开,那中间果有一塘热水。
这水自开辟以来,太阳星原贞有十,后被羿善开弓,射落九乌坠地止存金乌一星,乃太阳之真火也。
天地有九处汤泉,俱是众乌所化。
那九阳泉,乃香冷泉、伴山泉、温泉、东合泉、潢山泉、孝安泉、广汾泉、汤泉,此泉乃濯垢泉。
有诗为证,
诗曰:
一气无冬夏,三秋永注春。
炎波如鼎沸,热浪似汤新。
分溜滋禾稼,停流荡俗尘。
涓涓珠泪泛,滚滚玉团津。
润滑原非酿,清平还自温。
瑞祥本地秀,造化乃天真。
佳人洗处冰肌滑,涤荡尘烦玉体新。
那浴池约有五丈余阔,十丈多长,内有四尺深浅,但见水清彻底。
底下水一似滚珠泛玉,骨都都冒将上来。
四面有六七个孔窍通流。
流去二三里之遥,淌到田里,还是温水。
池上又有三间亭子。
亭子中近后壁放着一张八只脚的板凳。
两山头放着两个描金彩漆的衣架。
行者暗中喜嘤嘤的,一翅飞在那衣架头上钉住。
那些女子见水又清又热,便要洗浴,即一齐脱了衣服,搭在衣架上。
一齐下去,
被行者看见:
褪放纽扣儿,
解开罗带结。
酥胸白似银,玉体浑如雪。
肘膊赛冰铺,香肩欺粉贴。
肚皮软又绵,脊背光还洁。
膝腕半围团,金莲三寸窄。
中间一段情,露出风流穴。
那女子都跳下水去,一个个跃浪翻波,负水顽耍。
行者道:
“我若打他啊,只消把这棍子往池中一搅,
就叫做‘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。
’可怜!可怜!打便打死他,只是低了老孙的名头。
常言道:
‘男不与女斗。
’我这般一个汉子,打杀这几个丫头,着实不济。
不要打他,只送他一个绝后计,教他动不得身,出不得水多少是好。”
好大圣,捏着诀,念个咒,摇身一变,变作一个饿老鹰,但见:
毛犹霜雪眼若明星。
妖狐见处魂皆丧,狡兔逢时胆尽惊。
钢爪锋芒快,雄姿猛气横。
会使老拳供口腹,不辞亲手逐飞腾。
万里寒空随上下,穿云检物任他行。
呼的一翅,飞向前,轮开利爪,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,尽情雕去径转岭头,现出本相来见八戒、沙僧道:
“你看。
”那呆子迎着对沙僧笑道:
“师父原来是典当铺里拿了去的。”
沙僧道:
“怎见得?”八戒道:
“你不见师兄把他些衣服都抢将来也?”行者放下道:
“此是妖精穿的衣服。”
八戒道:
“怎么就有这许多?”行者道:
“七套。”
八戒道:
“如何这般剥得容易,
又剥得干净?”行者道:
“那曾用剥。
原来此处唤做盘丝岭。
那庄村唤做盘丝洞。
洞中有七个女怪,把我师父拿住,吊在洞里,
都向濯垢泉去洗浴。
那泉却是天地产成的一塘子热水。
他都算计着洗了澡要把师父蒸吃。
是我跟到那里,见他脱了衣服下水,我要打他,恐怕污了棍子又怕低了名头,是以不曾动棍,只变做一个饿老鹰雕了他的衣服。
他都忍辱含羞,不敢出头,蹲在水中哩。
我等快去解下师父走路罢。”
八戒笑道:
“师兄,你凡干事,只要留根。
既见妖精,如何不打杀他,却就去解师父!他如今纵然藏羞不出,到晚间必定出来。
他家里还有旧衣服,穿上一套,来赶我们。
纵然不赶,他久住在此,我们取了经,还从那条路回去。
常言道:
‘宁少路边钱,莫少路边拳。
’那时节,他拦住了吵闹,
却不是个仇人也?”行者道:
“凭你如何主张?”八戒道:
“依我,
先打杀了妖精
再去解放师父:
此乃‘斩草除根’之计。
”行者道:
“我是不打他。
你要打,你去打他。”
八戒抖擞精神,欢天喜地,举着钉钯,
拽开步径直跑到那里。
忽的推开门看时,只见那七个女子,蹲在水里,口中乱骂那鹰哩道:
“这个匾毛畜生!猫嚼头的亡人!把我们衣服都雕去了,教我们怎的动手!”八戒忍不住笑道:
“女菩萨
在这里洗澡哩。
也携带我和尚洗洗,何如?”那怪见了,
作怒道:
“你这和尚,
十分无礼!我们是在家的女流你是个出家的男子。
古书云:
‘七年男女不同席。
’你好和我们同塘洗澡?”八戒道:
“天气炎热,
没奈何将就容我洗洗儿罢。
那里调甚么书担儿,同席不同席!”呆子不容说,丢了钉钯脱了皂锦直裰,扑的跳下水来。
那怪心中烦恼,一齐上前要打。
不知八戒水势极熟,到水里摇身一变,变做一个鲇鱼精。
那怪就都摸鱼,
赶上拿他不住:
东边摸,
忽的又渍了西去;西边摸忽的又渍了东去;滑的,只在那腿裆里乱钻。
原来那水有搀胸之深,水上盘了一会,又盘在水底,都盘倒了喘嘘嘘的,精神倦怠。
八戒却才跳将上来,现了本相,穿了直裰,
执着钉钯
喝道:
“我是那个?你把我当鲇鱼精哩!”那怪见了,心惊胆战对八戒道:
“你先来是个和尚,
到水里变作鲇鱼及拿你不住,却又这般打扮;你端的是从何到此?是必留名。
”八戒道:
“这伙泼怪当真的不认得我!我是东土大唐取经的唐长老之徒弟,乃天蓬元帅悟能八戒是也。
你把我师父吊在洞里,算计要蒸他受用!我的师父,又好蒸吃?快早伸过头来各筑一钯,教你断根!”那些妖闻此言,魂飞魄散就在水中跪拜道:
“望老爷方便方便!我等有眼无珠,
误捉了你师父虽然吊在那里,不曾敢加刑受苦。
望慈悲饶了我的性命,情愿贴些盘费,送你师父往西天去也。”
八戒摇手道:
“莫说这话!俗语说得好:
‘曾着卖糖君子哄,
到今不信口甜人。
’是便筑一钯,各人走路!”
呆子一味粗夯,
显手段那有怜香惜玉之心,举着钯,不分好歹,赶上前乱筑。
那怪慌了手脚,那里顾甚么羞耻,只是性命要紧,随用手侮着羞处跳出水来,都跑在亭子里站立,作出法来:
脐孔中骨都都冒出丝绳瞒天搭了个大丝篷,
把八戒罩在当中。
那呆子忽抬头,不见天日,即抽身往外便走。
那里举得脚步!原来放了绊脚索,满地都是丝绳,动动脚跌个踵:
左边去,一个面磕地;右边去,
一个倒栽葱;急转身又跌了个嘴地;忙爬起,又跌了个竖蜻蜓。
也不知跌了多少跟头,把个呆子跌得身麻脚软,头晕眼花爬也爬不动,只睡在地下呻吟。
那怪物却将他困住,也不打他,也不伤他,一个个跳出门来,将丝篷遮住天光各回本洞。
到了石桥上站下,念动真言,霎时间,把丝篷收了,赤条条的跑入洞里,侮着那话,从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过去。
走入石房,取几件旧衣穿了,径至后门口立定,叫:
“孩儿们何在?”原来那妖精一个有一个儿子
却不是他养的都是他结拜的干儿子。
有名唤做蜜、蚂、、班、蜢、蜡、蜻:
蜜是蜜蜂,
蚂是蚂蜂是蜂,班是班毛,蜢是牛蜢,蜡是抹蜡,蜻是蜻蜓。
原来那妖精幔天结网,掳住这七般虫蛭,却要吃他。
古云:
“禽有禽言,兽有兽语。”
当时这些虫哀告饶命,愿拜为母,遂此春采百花供怪物,夏寻诸卉孝妖精。
忽闻一声呼唤,都到面前,
问:
“母亲有何使令?”众怪道:
“儿啊,
早间我们错惹了唐朝来的和尚才然被他徒弟拦在池里,出了多少丑几乎丧了性命!汝等努力,快出门前去退他一退。
如得胜后,可到你舅舅家来会我。”
那些怪既得逃生,往他师兄处,孽嘴生灾不题。
你看这些虫蛭,一个个摩拳擦掌,出来迎敌。
却说八戒跌得昏头昏脑,猛抬头,见丝篷丝索俱无,他才一步一探爬将起来,忍着疼,找回原路。
见了行者,
用手扯住道:
“哥哥,我的头可肿,
脸可青么?”行者道:
“你怎的来?”八戒道:
“我被那厮将丝绳罩住
放了绊脚索不知跌了多少跟头,跌得我腰拖背折,寸步难移。
却才丝篷索子俱空,方得了性命回来也。”
沙僧见了道:
“罢了,罢了!你闯下祸来也!那怪一定往洞里去伤害师父,我等快去救他!”
行者闻言急拽步便走。
八戒牵着马,急急来到庄前。
但见那石桥上有七个小妖儿挡住道:
“慢来,
慢来!吾等在此!”行者看了道:
“好笑!干净都是些小人儿!”长的也只有二尺五六寸不满三尺;重的也只有八九斤不满十斤。
喝道:
“你是谁?”那怪道:
“我乃七仙姑的儿子。
你把我母亲欺辱了,还敢无知,打上我门!不要走,仔细!”好怪物一个个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,乱打将来。
八戒见了生嗔,本是跌恼了的性子,又见那伙虫蛭小巧,就发狠举钯来筑。
那些怪见呆子凶猛,一个个现了本象,飞将起去,叫声“变!”须臾间一个变十个,十个变百个,百个变千个千个变万个,个个都变成无穷之数。
只见:
满天飞抹蜡,遍地舞蜻蜓。
蜜蚂追头额,蜂扎眼睛。
班毛前后咬,牛蜢上下叮。
扑面漫漫黑,神鬼惊。
八戒慌了道:
“哥啊,只说经好取,西方路上,
虫儿也欺负人哩!”行者道:
“兄弟不要怕,
快上前打!”八戒道:
“扑头扑脸浑身上下,
都叮有十数层厚
却怎么打?”行者道:
“没事,
没事!我自有手段!”沙僧道:
“哥啊有甚手段,
快使出来罢。
一会子光头上都叮肿了!”
好大圣,拔了一把毫毛,
嚼得粉碎喷将出去,即变做些黄、麻、、白、雕、鱼、鹞。
八戒道:
“师兄,
又打甚么市语?黄啊、麻啊哩?”行者道:
“你不知。
黄是黄鹰,麻是麻鹰,是鹰,白是白鹰,
雕是雕鹰、鱼是鱼鹰鹞是鹞鹰。
那妖精的儿子是七样虫,我的毫毛是七样鹰。”
鹰最能虫,一嘴一个,爪打翅敲,须臾,
打得罄尽满空无迹,地积尺余。
三兄弟方才闯过桥去,径入洞里。
只见老师父吊在那里哼哼的哭哩。
八戒近前道:
“师父,你是要来这里吊了耍子,
不知作成我跌了多少跟头哩!”沙僧道:
“且解下师父再说。”
行者即将绳索挑断,放下唐僧,
都问道:
“妖精那里去了?”唐僧道:
“那七个怪都赤条条的往后边叫儿子去了。”
行者道:
“兄弟们,跟我来寻去。”
三人各持兵器,往后园里寻处,不见踪迹。
都到那桃李树上寻遍不见。
八戒道:
“去了!去了!”沙僧道:
“不必寻他,
等我扶师父去也。”
弟兄们复来前面,
请唐僧上马道:
“师父,
下次化斋还让我们去。”
唐僧道:
“徒弟呵,以后就是饿死,也再不自专了。”
八戒道:
“你们扶师父走着,等老猪一顿钯筑倒他这房子,教他来时没处安身。
”行者笑道:
“筑还费力,不若寻些柴来,
与他个断根罢。”
好呆子,寻了些朽松、破竹、干柳、枯藤,
点上一把火烘烘的都烧得干净。
师徒却才放心前来。
咦!毕竟这去,不知那怪的吉凶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