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六章
西游记 by 吴承恩
2018-5-27 06:02
第五十六回 神狂诛草寇 道昧放心猿
诗曰:
灵台无物谓之清,
寂寂全无一念生。
猿马牢收休放荡,精神谨慎莫峥嵘。
除六贼,悟三乘,万缘都罢自分明。
色邪永灭超真界,坐享西方极乐城。
话说唐三藏咬钉嚼铁,以死命留得一个不坏之身;感蒙行者等打死蝎子精,救出琵琶洞。
一路无词,又早是朱明时节。
但见那:
熏风时送野兰香,濯雨才晴新竹凉。
艾叶满山无客采,蒲花盈涧自争芳。
海榴娇艳游蜂喜,溪柳阴浓黄雀狂。
长路那能包角黍,龙舟应吊汨罗江。
他师徒们行赏端阳之景,虚度中天之节,忽又见一座高山阻路。
长老勒马回头叫道:
“悟空,前面有山,
恐又生妖怪是必谨防。”
行者等道:
“师父放心。
我等皈命投诚,怕甚妖怪!”长老闻言甚喜。
加鞭催骏马,放辔趱蛟龙。
须臾,上了山崖,举头观看,
真个是:
顶巅松柏接云青,
石壁荆榛挂野藤。
万丈崔巍,
千层悬削:
万丈崔巍峰岭峻,
千层悬削壑崖深。
苍苔碧藓铺阴石,古桧高槐结大林。
林深处,听幽禽,巧声实堪吟。
涧内水流如泻玉,路旁花落似堆金。
山势恶,不堪行,十步全无半步平。
狐狸糜鹿成双遇,白鹿玄猿作对迎。
忽闻虎啸惊人胆,鹤鸣振耳透天庭。
黄梅红杏堪供食,野草闲花不识名。
四众进山,缓行良久,过了山头。
下西坡,乃是一段平阳之地。
猪八戒卖弄精神,教沙和尚挑着担子,他双手举钯,上前赶马。
那马更不惧他,凭那呆子嗒笞笞的赶,只是缓行不紧。
行者道:
“兄弟,你赶他怎的?让他慢慢走罢了。”
八戒道:
“天色将晚,自上山行了这一日,
肚里饿了大家走动些,寻个人家化些斋吃。”
行者闻言道:
“既如此,等我教他快走。”
把金箍棒幌一幌,喝了一声,那马溜了缰,
如飞似箭顺平路往前去了。
你说马不怕八戒,只怕行者何也?行者五百年前曾受玉帝封在大罗天御马监养马,官名“弼马温”故此传留至今,是马皆惧猴子。
那长老挽不住缰口,只扳紧着鞍鞒,让他放了一路辔头,有二十里向开田地方才缓步而行。
正走处,忽听得一棒锣声,路两边闪出三十多人,一个个枪刀棍棒拦住路口道:
“和尚!那里走!”唬得个唐僧战兢兢,
坐不稳跌下马来,蹲在路旁草料里,
只叫:
“大王饶命!大王饶命!”那为头的两个大汉道:
“不打你,
只是有盘缠留下。”
长老方才省悟,知他是伙强人,却欠身抬头观看。
但见他:
一个青脸獠牙欺太岁,一个暴睛圜眼赛丧门。
鬓边红发如飘火,颔下黄须似插针。
他两个头戴虎皮花磕脑,腰系貂裘彩战裙。
一个手中执着狼牙棒,一个肩上横担挞藤。
果然不亚巴山虎,真个犹如出水龙。
三藏见他这般凶恶,只得走起来,
合掌当胸道:
“大王,
贫僧是东土唐王差往西天取经者。
自别了长安,年深日久,就有些盘缠也使尽了。
出家人专以乞化为由,那得个财帛!万望大王方便方便,让贫僧过去罢!”那两个贼帅众向前道:
“我们在这里起一片虎心
截住要路专要些财帛,甚么方便方便!你果无财帛,快早脱下衣服留下白马,放你过去!”三藏道:
“阿弥陀佛!贫僧这件衣服,
是东家化布西家化针,零零碎碎化来的。
你若剥去,可不害杀我也?只是这世里做得好汉,那世里变畜生哩!”
那贼闻言大怒掣大棍,
上前就打。
这长老口内不言,
心中暗想道:
“可怜!你只说你的棍子,
还不知我徒弟的棍子哩!”那贼那容分说举着棒,没头没脸的打来。
长老一生不会说慌,遇着这急难处,没奈何,
只得打个诳语道:
“二位大王且莫动手。
我有个小徒弟,在后面就到。
他身上有几两银子,把与你罢。
”那贼道:
“这和尚是也吃不得亏,且捆起来。”
众娄罗一齐下手,把一条绳捆了,高高吊在树上。
却说三个撞祸精,随后赶来。
八戒呵呵大笑道:
“师父去得好快,不知在那里等我们哩。”
忽见长老在树上,
他又说:
“你看师父。
等便罢了,却又有这般心肠,爬上树去,
扯着藤儿打秋千耍子哩!”行者见了道:
“呆子,
莫乱谈。
师父吊在那里不是?你两个慢来,等我去看看。”
好大圣,急登高坡细看,认得是伙强人。
心中暗喜道:
“造化,造化,买卖上门了!”即转步,
摇身一变变做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,穿一领缁衣,年纪只有二八肩上背着一个蓝布包袱。
拽开步,来到前边,
叫道:
“师父,
这是怎么说话?这都是些甚么歹人?”三藏道:
“徒弟呀,
还不救我一救
还问甚的?”行者道:
“是干甚勾当的?”三藏道:
“这一伙拦路的,
把我拦住要买路钱。
因身边无物,遂把我吊在这里,只等你来计较计较。
不然,把这匹马送与他罢。”
行者闻言笑道:
“师父不济。
天下也有和尚,似你这样皮松的却少。
唐太宗差你往西天见佛,
谁教你把这龙马送人?”三藏道:
“徒弟呀,
似这等吊起来打着要,
怎生是好?”行者道:
“你怎么与他说来?”三藏道:
“他打的我急了,
没奈何把你供出来也。
”行者道:
“师父,你好没搭撒。
你供我怎的?”三藏道:
“我说你身边有些盘缠,
且教道莫打我是一时救难的话儿。”
行者道:
“好,好,好!承你抬举。
正是这样供。
若肯一个月供得七八十遭,老孙越有买卖。”
那伙贼见行者与他师父讲话,撒开势,
围将上来道:
“小和尚你师父说你腰里有盘缠,
趁早拿出来饶你们性命!若道半个‘不’字,
就都送了你的残生!”行者放下包袱道:
“列位长官
不要嚷。
盘缠有些在此包袱,不多,只有马蹄金二十来锭,粉面银二三十锭散碎的未曾见数。
要时就连包儿拿去,切莫打我师父。
古书云:
‘德者,本也;财者,末也。
’此是末事。
我等出家人,自有化处;若遇着个斋僧的长者,衬钱也有衣服也有,能用几何?只望放下我师父来,我就一并奉承。”
那伙贼闻言,
都甚欢喜道:
“这老和尚悭吝,
这小和尚倒还慷慨。”
教:
“放下来。”
那长老得了性命,跳上马,顾不得行者,操着鞭,一直跑回旧路。
行者忙叫道:
“走错路了。”
提着包袱,就要追去。
那伙贼拦住道:
“那里走?将盘缠留下,
免得动刑!”行者笑道:
“说开盘缠须三分分之。
”那贼头道:
“这小和尚忒乖,就要瞒着他师父留起些儿。
也罢,拿出来看。
若多时,也分些与你背地里买果子吃。”
行者道:
“哥呀,不是这等说。
我那里有甚盘缠?说你两个打劫别人的金银,
是必分些与我。”
那贼闻言大怒,
骂道:
“这和尚不知死活!你倒不肯与我,
返问我要!不要走看打!”轮起一条挞藤棍,照行者光头上打了七八下。
行者只当不知,
且满面陪笑道:
“哥呀,
若是这等打就打到来年打罢春,也是不当真的。”
那贼大惊道:
“这和尚好硬头!”行者笑道:
“不敢,
不敢承过奖了。
也将就看得过。”
那贼那容分说,两三个一齐乱打。
行者道:
“列位息怒,等我拿出来。”
好大圣,耳中摸一摸,
拔出一个绣花针儿道:
“列位,
我出家人果然不曾带得盘缠,只这个针儿送你罢。”
那贼道:
“晦气呀,把一个富贵和尚放了,
却拿住这个穷秃驴!你好道会做裁缝?我要针做甚的?”行者听说不要就拈在手中幌了一幌,变作碗来粗细的一条棍子。
那贼害怕道:
“这和尚生得小,倒会弄术法儿。”
行者将棍子插在地下道:
“列位拿得动,
就送你罢。”
两个贼上前抢夺,可怜就如蜻蜓撼石柱,莫想弄动半分毫。
这条棍本是如意金箍棒,天秤称的,一万三千五百斤重,那伙贼怎么知得。
大圣走上前,轻轻的拿起,丢一个蟒翻身拗步势,指着强人道:
“你都造化低遇着我老孙了!”那贼上前来,
又打了五六十下。
行者笑道:
“你也打得手困了,且让老孙打一棒儿,
却休当真。”
你看他展开棍子,幌一幌,有井栏粗细,七八丈长短;荡的一棍,把一个打倒在地嘴唇土,再不做声。
那一个开言骂道:
“这秃厮老大无礼!盘缠没有,
转伤我一个人!”行者笑道:
“且消停且消停!待我一个个打来,
一发教你断了根罢!”“荡”的又一棍把第二个又打死了,唬得那众娄罗撇枪弃棍四路逃生而走。
却说唐僧骑着马,往东正跑,
八戒、沙僧拦住道:
“师父往那里去?错走路了。”
长老兜马道:
“徒弟啊,趁早去与你师兄说,
教他棍下留情莫要打杀那些强盗。”
八戒道:
“师父住下,等我去来。”
呆子一路跑到前边,
厉声高叫道:
“哥哥,
师父教你莫打人哩。”
行者道:
“兄弟,
那曾打人?”八戒道:
“那强盗往那里去了?”行者道:
“别个都散了,
只是两个头儿在这里睡觉哩。
”八戒笑道:
“你两个遭瘟的,好道是熬了夜,
这般辛苦不往别处睡,却睡在此处!”呆子行到身边,看看道:
“倒与我是一起的干净张着口睡,
淌出些粘涎来了。
”行者道:
“是老孙一棍子打出豆腐来了。”
八戒道:
“人头上又有豆腐?”行者道:
“打出脑子来了!”
八戒听说打出脑子来,
慌忙跑转去
对唐僧道:
“散了伙也!”三藏道:
“善哉,
善哉!往那条路上去了?”八戒道:
“打也打得直了脚
又会往那里去走哩!”三藏道:
“你怎么说散伙?”八戒道:
“打杀了
不是散伙是甚的?”三藏问:
“打的怎么模样?”八戒道:
“头上打了两个大窟窿。
”三藏教:
“解开包,取几文衬钱,快去那里讨两个膏药与他两个贴贴。”
八戒笑道:
“师父好没正经。
膏药只好贴得活人的疮肿,
那里好贴得死人的窟窿?”三藏道:
“真打死了?”就恼起来,
口里不住的絮絮叨叨猢狲长,猴子短,兜转马,与沙僧、八戒至死人前见那血淋淋的,倒卧山坡之下。
这长老甚不忍见,
即着八戒:
“快使钉钯,
筑个坑子埋了我与他念卷《倒头经》。”
八戒道:
“师父左使了人也。
行者打杀人,还该教他去烧埋,怎么教老猪做土工?”行者被师父骂恼了,喝着八戒道:
“泼懒夯货!趁早儿去埋!迟了些儿
就是一棍!”呆子慌了往山坡下筑了有三尺深,下面都是石脚石根扛住钯齿;呆子丢了钯,便把嘴拱;拱到软处,一嘴有二尺五两嘴有五尺深,把两个贼尸埋了,盘作一个坟堆。
三藏叫:
“悟空,取香烛来,待我祷祝,
好念经。”
行者努着嘴道:
“好不知趣!这半山之中,
前不巴村后不着店,那讨香烛?就有钱也无处去买。
”三藏恨恨的道:
“猴头过去!等我撮土焚香祷告。”
这是三藏离鞍悲野冢,圣僧善念祝荒坟。
祝云:
拜惟好汉,
听祷原因:
念我弟子,
东土唐人。
奉太宗皇帝旨意,上西方求取经文。
适来此地,逢尔多人,不知是何府何州何县,
都在此山内结党成群。
我以好话,哀告殷勤。
尔等不听,返善生嗔。
却遭行者,棍下伤身。
切念尸骸暴露,吾随掩土盘坟。
折青竹,为香烛,无光彩,有心勤;取顽石,
作施食无滋味,有诚真。
你到森罗殿下兴词,倒树寻根,他姓孙,我姓陈,各居异姓。
冤有头,债有主,切莫告我取经僧人。
八戒笑道:
“师父推了干净。
他打时却也没有我们两个。”
三藏真个又撮土祷告道:
“好汉告状,
只告行者也不干八戒、沙僧之事。”
大圣闻言,
忍不住笑道:
“师父,你老人家忒没情义。
为你取经,我费了多少殷勤劳苦,如今打死这两个毛贼,你倒教他去告老孙。
虽是我动手打,却也只是为你。
你不往西天取经,我不与你做徒弟,怎么会来这里,会打杀人!索性等我祝他一祝。”
攥着铁棒,望那坟上捣了三下,
道:
“遭瘟的强盗,
你听着!我被你前七八棍后七八棍,打得我不疼不痒的,触恼了性子一差二误,将你打死了,尽你到那里去告,我老孙实是不怕:
玉帝认得我天王随得我;二十八宿惧我,
九曜星官怕我;府县城隍跪我东岳天齐怖我;十代阎君曾与我为仆从,五路猖神曾与我当后生:
不论三界五司十方诸宰,
都与我情深面熟随你那里去告!”三藏见说出这般恶话,却又心惊道:
“徒弟呀我这祷祝是教你体好生之德,
为良善之人;你怎么就认真起来?”行者道:
“师父
这不是好耍子的勾当。
且和你赶早寻宿去。”
那长老只得怀嗔上马。
孙大圣有不睦之心,八戒、沙僧亦有嫉妒之意,师徒都面是背非。
依大路向西正走,忽见路北下有一座庄院。
三藏用鞭指定道:
“我们到那里借宿去。
”八戒道:
“正是。”
遂行至庄舍边下马。
看时,却也好个住场。
但见:
野花盈径,杂树遮扉。
远岸流山水,平畦种麦葵。
蒹葭露润轻鸥宿,杨柳风微倦鸟栖。
青柏间松争翠碧,红蓬映蓼斗芳菲。
村犬吠,晚鸡啼,牛羊食饱牧童归。
爨烟结雾黄粱熟,正是山家入暮时。
长老向前,忽见那村舍门里走出一个老者,
即与相见道了问讯。
那老者问道:
“僧家从那里来?”三藏道:
“贫僧乃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求经者。
适路过宝方,天色将晚,特来檀府告宿一宵。
”老者笑道:
“你贵处到我这里,程途迢递,
怎么涉水登山
独自得此?”三藏道:
“贫僧还有三个徒弟同来。”
老者问:
“高徒何在?”三藏用手指道:
“那大路旁立的便是。”
老者猛抬头,看见他们面貌丑陋,
急回身往里就走;被三藏扯住道:
“老施主,
千万慈悲告借一宿!”老者战兢兢钳口难言,
摇着头
摆着手道:
“不,不,不,不像人模样!是,
是
是几个妖精!”三藏陪笑道:
“施主切休恐惧。
我徒弟生得是这等相貌,不是妖精。”
老者道:
“爷爷呀,一个夜叉,一个马面,
一个雷公!”行者闻言
厉声高叫道:
“雷公是我孙子,
夜叉是我重孙马面是我玄孙哩!”那老者听见,魄散魂飞面容失色,只要进去。
三藏搀住他,同到草堂,
陪笑道:
“老施主,
不要怕他。
他都是这等粗鲁,不会说话。”
正劝解处,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婆婆,携着五六岁的一个小孩儿,道:
“爷爷
为何这般惊恐?”老者才叫:
“妈妈,
看茶来。”
那婆婆真个丢了孩儿,入里面捧出二钟茶来。
茶罢,三藏却转下来,
对婆婆作礼道:
“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的。
才到贵处,拜求尊府借宿,因是我三个徒弟貌丑,老家长见了虚惊也。”
婆婆道:
“见貌丑的就这等虚惊,若见了老虎豺狼,
却怎么好?”老者道:
“妈妈呀人面丑陋还可,
只是言语一发吓人。
我说他像夜叉、马面、雷公,他吆喝道,雷公是他孙子,夜叉是他重孙马面是他玄孙。
我听此言,故然悚惧。”
唐僧道:
“不是,不是。
像雷公的,是我大徒孙悟空。
像马面的,是我二徒猪悟能。
像夜叉的,是我三徒沙悟净。
他们虽是丑陋,却也秉教沙门,皈依善果,不是甚么恶魔毒怪,怕他怎么!”
公婆两个闻说他名号,皈正沙门之言,
却才定性回惊
教:
“请来,请来。”
长老出门叫来。
又吩咐道:
“适才这老者甚恶你等。
今进去相见,切勿抗礼,各要尊重些。”
八戒道:
“我俊秀,我斯文,不比师兄撒泼。”
行者笑道:
“不是嘴长耳大脸丑,便也是一个好男子。
”沙僧道:
“莫争讲,这里不是那抓乖弄俏之处。
且进去,且进去!”
遂此把行囊、马匹,
都到草堂上齐同唱了个喏,坐定。
那妈妈儿贤慧,即便携转小儿,吩咐煮饭,安排一顿素斋,他师徒吃了。
渐渐晚了,又掌起灯来,都在草堂上闲叙。
长老才问:
“施主高姓?”老者道:
“姓杨。”
又问年纪,
老者道:
“七十四岁。”
又问:
“几位令郎?”老者道:
“止得一个。
适才妈妈携的是小孙。”
长老:
“请令郎相见拜揖。”
老者道:
“那厮不中拜。
老拙命苦,养不着他,如今不在家了。
”三藏道:
“何方生理?”老者点头而叹:
“可怜,
可怜!若肯何方生理是吾之幸也!那厮专生恶念,不务本等专好打家截道,杀人放火!相交的都是些狐群狗党!自五日之前出去,至今未回。”
三藏闻说,不敢言喘,
心中暗想道:
“或者悟空打杀的就是也。”
长老神思不安,
欠身道:
“善哉,善哉!如此贤父母,
何生恶逆儿!”行者近前道:
“老官儿似这等不良之肖,
奸盗邪淫之子连累父母,要他何用!等我替你寻他来打杀了罢。
”老者道:
“我待也要送了他,奈何再无以次人丁,
纵是不才一定还留他与老汉掩土。”
沙僧与八戒笑道:
“师兄,莫管闲事,
你我不是官府。
他家不肖,与我何干!且告施主,见赐一束草儿,在那厢打铺睡觉天明走路。”
老者即起身,着沙僧到后园里拿两个稻草,
教他们在园中草团瓢内安歇。
行者牵了马,八戒挑了行李,同长老俱到团瓢内安歇不题。
却说那伙贼内果有老杨的儿子。
自天早在山前被行者打死两个贼首,他们都四散逃生。
约摸到四更时候,又结坐一伙,在门前打门。
老者听得门响,
即披衣道:
“妈妈,那厮们来也。
”妈妈道:
“既来,你去开门,放他来家。”
老者方才开门,
只见那一伙贼都嚷道:
“饿了,
饿了!”这老杨的儿子忙入里面叫起他妻来,
打米煮饭;却厨下无柴往后园里拿柴到厨房里,问妻道:
“后园里白马是那里的?”其妻道:
“是东土取经的和尚
昨晚至此借宿公公婆婆管待他一顿晚斋,教他在草团瓢内睡哩。”
那厮闻言,走出草堂,
拍手打掌笑道:
“兄弟们,
造化!造化!冤家在我家里也!”众贼道:
“那个冤家?”那厮道:
“却是打死我们头儿的和尚
来我家借宿现睡在草团瓢里。”
众贼道:
“却好,却好!拿住这些秃驴,
一个个剁成肉酱一则得那行囊、白马,
二来与我们头儿报仇!”那厮道:
“且莫忙,
你们且去磨刀。
等我煮饭熟了,大家吃饱些,一齐下手。”
真个那些贼磨刀的磨刀,磨枪的磨枪。
那老儿听得此言,悄悄的走到后园,
叫起唐僧四位道:
“那厮领众来了。
知得汝等在此,意欲图害。
我老拙念你远来,不忍伤害。
快早收拾行李,我送你往后门出去罢!”三藏听说,战兢兢的叩头谢了老者即唤八戒牵马,沙僧挑担,行者拿了九环锡杖。
老者开后门,放他去了,依旧悄悄的来前睡下。
却说那厮们磨快了刀枪,吃饱了饭食,时已五更天气,一齐来到园中看处却不见了。
即忙点灯着火。
寻彀多时,四无踪迹,但见后门开着。
都道:
“从后门走了!走了!”发一声喊,
“赶将上拿来。”
一个个如飞似箭,直赶到东方日出,却才望见唐僧。
那长老忽听得喊声,回头观看,后面有二三十人,枪刀簇簇而来。
便叫:
“徒弟啊,贼兵追至,
怎生奈何!”行者道:
“放心,
放心
老孙了他去来!”三藏勒马道:
“悟空,
切莫伤人只吓退他便罢。”
行者那肯听信,
急掣棒回首相迎道:
“列位那里去?”众贼骂道:
“秃厮无礼!还我大王的命来!”那厮们圈子阵把行者围在中间,举枪刀乱砍乱搠。
这大圣把金箍棒幌一幌,碗来粗细,把那伙贼打得星落云散,汤着的就死挽着的就亡;着的骨折,擦着的皮伤;乖些的跑脱几个,痴些的都见阎王!
三藏在马上见打倒许多人,
慌的放马奔西。
猪八戒与沙和尚,紧随鞭镫而去。
行者问那不死带伤的贼人道:
“那个是那杨老儿的儿子?”那贼哼哼的告道:
“爷爷,
那穿黄的是!”行者上前夺过刀来,把个穿黄的割下头来,血淋淋提在手中收了铁棒,拽开云步,赶到唐僧马前,提着头道:
“师父这是杨老儿的逆子,被老孙取将首级来也。”
三藏见了,大惊失色,慌得跌下马来,
骂道:
“这泼猢狲唬杀我也!快拿过,
快拿过!”八戒上前将人头一脚踢下路旁,使钉钯筑些土盖了。
沙僧放下担子,
搀着唐僧道:
“师父请起。”
那长老在地下正了性,口中念起紧箍儿咒来,
把个行者勒得耳红面赤眼胀头昏,在地下打滚,只教:
“莫念!莫念!”那长老念够有十余遍
还不住口。
行者翻筋斗,竖蜻蜓,疼痛难禁,
只叫:
“师父饶我罪罢!有话便说。
莫念!莫念!”三藏却才住口道:
“没话说,
我不要你跟了
你回去罢!”行者忍疼磕头道:
“师父,
怎的就赶我去耶?”三藏道:
“你这泼猴
凶恶太甚不是个取经之人。
昨日在山坡下,打死那两个贼头,我已怪你不仁。
及晚了到老者之家,蒙他赐斋借宿;又蒙他开后门放我等逃了性命;虽然他的儿子不肖,与我无干也不该就枭他首;况又杀死多人,坏了多少生命,伤了天地多少和气。
屡次劝你,更无一毫善念,要你何为!快走,
快走!免得又念真言!”行者害怕
只教:
“莫念,
莫念!我去也!”说声去一路筋斗云,无影无踪,遂不见了。
咦!这正是:
心有凶狂丹不熟,神无定位道难成。
毕竟不知那大圣投向何方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