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游记

吴承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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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六章

西游记 by 吴承恩

2018-5-27 06:02

第四十六回 外道弄强欺正法 心猿显圣灭诸邪
  话说那国王见孙行者有呼龙使圣之法,即将关文用了宝印便要递与唐僧,放行西路。
  那三个道士,慌得拜倒在金銮殿上启奏。
  那皇帝即下龙位,
  御手忙搀道:
  “国师今日行此大礼,
  何也?”道士说:
  “陛下我等至此,匡扶社稷,
  保国安民苦历二十年来,今日这和尚弄法力,
  抓了丢去败了我们声名,陛下以一场之雨,就恕杀人之罪,可不轻了我等也?望陛下且留住他的关文让我兄弟与他再赌一赌,看是何如。”
  那国王着实昏乱,东说向东,西说向西,
  真个收了关文
  道:
  “国师,
  你怎么与他赌?”虎力大仙道:
  “我与他赌坐禅。”
  国王道:
  “国师差矣。
  那和尚乃禅教出身,必然先会禅机,
  才敢奉旨求经;你怎与他赌此?”大仙道:
  “我这坐禅,
  比常不同:
  有一异名教做‘云梯显圣’。
  ”国王道:
  “何为‘云梯显圣’?”大仙道:
  “要一百张桌子,
  五十张作一禅台一张一张叠将起去,不许手攀而上,亦不用梯凳而登各驾一朵云头,上台坐下,约定几个时辰不动。”
  国王见此有些难处,
  就便传旨问道:
  “那和尚,
  我国师要与你赌‘云梯显圣’坐禅那个会么?”行者闻言,沉吟不答。
  八戒道:
  “哥哥,
  怎么不言语?”行者道:
  “兄弟,
  实不瞒你说。
  若是踢天弄井,搅海翻江,担山赶月,换斗移星,诸般巧事我都干得;就是砍头剁脑,剖腹剜心,异样腾那却也不怕;但说坐禅,我就输了。
  我那里有这坐性?你就把我锁在铁柱子上,我也要上下爬,莫想坐得住。
  ”三藏忽的开言道:
  “我会坐禅。”
  行者欢喜道:
  “却好,
  却好!可坐得多少时?”三藏道:
  “我幼年遇方上禅僧讲道,
  那性命根本上定性存神,在死生关里,也坐二三个年头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师父若坐二三年,我们就不取经罢;多也不上二三个时辰,就下来了。
  ”三藏道:
  “徒弟呀,却是不能上去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你上前答应,我送你上去。”
  那长老果然合掌当胸道:
  “贫僧会坐禅。”
  国王教传旨,立禅台。
  国家有倒山之力,不消半个时辰,就设起两座台,在金銮殿左右。
  那虎力大仙下殿,立于阶心,将身一纵,
  踏一朵席云径上西边台上坐下。
  行者拔一根毫毛,变做假象,陪着八戒、沙僧,立于下面他却作五色祥云,把唐僧撮起空中,径至东边台上坐下。
  他又敛祥光,变作一个虫,
  飞在八戒耳朵边道:
  “兄弟,
  仔细看着师父再莫与老孙替身说话。”
  那呆子笑道:
  “理会得,理会得!”
  却说那鹿力大仙在绣墩上坐看多时,
  他两个在高台上不分胜负,
  这道士就助他师兄一功:
  将脑后短发,
  拔了一根捻着一团,弹将上去,径至唐僧头上,变作一个大臭虫咬住长老。
  那长老先前觉痒,然后觉疼。
  原来坐禅的不许动手,动手算输。
  一时间疼痛难禁,他缩着头,就着衣襟擦痒。
  八戒道:
  “不好了!师父羊儿风发了。
  ”沙僧道:
  “不是,是头风发了。”
  行者听见道:
  “我师父乃志诚君子,他说会坐禅,
  断然会坐;说不会只是不会。
  君子家,岂有谬乎?你两个休言,等我上去看看。”
  好行者,嘤的一声,飞在唐僧头上,只见有豆粒大小一个臭虫叮他师父。
  慌忙用手捻下,替师父挠挠摸摸。
  那长老不疼不痒,端坐上面。
  行者暗想道:
  “和尚头光,虱子也安不得一个,
  如何有此臭虫?……想是那道士弄的玄虚害我师父。
  哈哈!枉自也不见输赢,等老孙去弄他一弄!”这行者飞将去,金殿兽头上落下摇身一变,变作一条七寸长的蜈蚣,径来道士鼻凹里叮了一下。
  那道士坐不稳,一个筋斗,翻将下去,几乎丧了性命;幸亏大小官员人多救起。
  国王大惊,即着当驾太师领他往文华殿里梳洗去了。
  行者仍驾祥云,将师父驮下阶前,已是长老得胜。
  那国王只教放行。
  鹿力大仙又奏道:
  “陛下,我师兄原有暗风疾,
  因到了高处冒了天风,旧疾举发,故令和尚得胜。
  且留下他,等我与他赌‘隔板猜枚’。
  ”国王道:
  “怎么叫做‘隔板猜枚’?”鹿力道:
  “贫道有隔板知物之法,
  看那和尚可能够。
  他若猜得过我,让他出去;猜不着,凭陛下问拟罪名,雪我昆仲之恨不污了二十年保国之恩也。”
  真个那国王十分昏乱,依此谗言。
  即传旨,将一朱红漆的柜子,命内官抬到宫殿。
  教娘娘放上件宝贝。
  须臾抬出,放在白玉阶前,
  教僧道:
  “你两家各赌法力,
  猜那柜中是何宝贝。
  ”三藏道:
  “徒弟,柜中之物,如何得知?”行者敛祥光,还变作虫钉在唐僧头上道:
  “师父放心,
  等我去看看来。”
  好大圣,轻轻飞到柜上,爬在那柜脚之下,
  见有一条板缝儿。
  他钻将进去,见一个红漆丹盘,内放一套宫衣,乃是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。
  用手拿起来,抖乱了,咬破舌尖上,一口血哨喷将去,叫声“变!”即变作一件破烂流丢一口钟;临行又撒上一泡臊溺却还从板缝里钻出来飞在唐僧耳朵上道:
  “师父,
  你只猜是破烂流丢一口钟。
  ”三藏道:
  “他教猜宝贝哩,
  流丢是件甚宝贝?”行者道:
  “莫管他,
  只猜着便是。”
  唐僧进前一步,正要猜,
  那鹿力大仙道:
  “我先猜,
  那柜里是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。”
  唐僧道:
  “不是,不是,柜里是件破烂流丢一口钟。”
  国王道:
  “这和尚无礼!敢笑我国中无宝,
  猜甚么流丢一口钟!”教:
  “拿了!”那两班校尉
  就要动手
  慌得唐僧合掌高呼:
  “陛下,且赦贫僧一时,
  待打开柜看。
  端的是宝,贫僧领罪;如不是宝,却不屈了贫僧也?”国王教打开看。
  当驾官即开了,捧出丹盘来看,果然是件破烂流丢一口钟。
  国王大怒道:
  “是谁放上此物?”龙座后面,
  闪上三宫皇后道:
  “我主是梓童亲手放的山河社稷袄,
  乾坤地理裙却不知怎么变成此物。”
  国王道:
  “御妻请退,寡人知之。
  宫中所用之物,无非是缎绢绫罗,
  那有此甚么流丢?”教:
  “抬上柜来,
  等朕亲藏一宝贝再试如何。”
  那皇帝即转后宫,把御花园里仙桃树上结得一个大桃子——有碗来大小——摘下,放在柜内又抬下叫猜。
  唐僧道:
  “徒弟啊,又来猜了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放心,等我再去看看。”
  又嘤的一声,飞将去,还从板缝儿钻进去;见是一个桃子,正合他意即现了原身,坐在柜里,将桃子一顿口啃得干干净净,连两边腮凹儿都啃净了将核儿安在里面。
  仍变虫,飞将出去,
  钉在唐僧耳朵上道:
  “师父,
  只猜是个桃核子。
  ”长老道:
  “徒弟啊,休要弄我。
  先前不是口快,几乎拿去典刑。
  这番须猜宝贝方好。
  桃核子是甚宝贝?”行者道:
  “休怕,只管赢他便了。”
  三藏正要开言,
  听得那羊力大仙道:
  “贫道先猜,
  是一颗仙桃。”
  三藏猜道:
  “不是桃,是个光桃核子。”
  那国王喝道:
  “是朕放的仙桃,如何是核?三国师猜着了。
  ”三藏道:
  “陛下,打开来看就是。”
  当驾官又抬上去打开,捧出丹盘,果然是一个核子,皮肉俱无。
  国王见了,
  心惊道:
  “国师,休与他赌斗了,
  让他去罢。
  寡人亲手藏的仙桃,如今只是一核子,是甚人吃了?想是有鬼神暗助他也。”
  八戒听说,
  与沙僧微微冷笑道:
  “还不知他是会吃桃子的积年哩!”
  正话间,
  只见那虎力大仙从文华殿梳洗了
  走上殿道:
  “陛下,
  这和尚有搬运抵物之术抬上柜来,我破他术法,与他再猜。
  ”国王道:
  “国师还要猜甚?”虎力道:
  “术法只抵得物件,
  却抵不得人身。
  将这道童藏在里面,管教他抵换不得。”
  这小童果藏在柜里,掩上柜盖,抬将下去,
  教:
  “那和尚再猜这三番是甚宝贝。
  ”三藏道:
  “又来了!”行者道:
  “等我再去看看。”
  嘤的又飞去,钻入里面,见是一个小童儿。
  好大圣,他却有见识。
  果然是:
  腾那天下少,似这伶俐世间稀!
  他就摇身一变,
  变作个老道士一般容貌。
  进柜里叫声“徒弟。”
  童儿道:
  “师父,
  你从那里来的?”行者道:
  “我使遁法来的。
  ”童儿道:
  “你来有么教诲?”行者道:
  “那和尚看见你进柜来了,
  他若猜个道童却不又输了?是特来和你计较计较,剃了头我们猜和尚罢。”
  童儿道:
  “但凭师父处治,只要我们赢他便了。
  若是再输与他,不但低了声名,又恐朝廷不敬重了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说得是。
  我儿过来。
  赢了他,我重重赏你。”
  将金箍棒就变作一把剃头刀,搂抱着那童儿,
  口里叫道:
  “乖乖忍着疼,莫放声,等我与你剃头。”
  须臾,剃下发来,窝作一团,塞在那柜脚纥络里。
  收了刀儿,
  摸着他的光头道:
  “我儿,头便像个和尚,
  只是衣裳不趁。
  脱下来,我与你变一变。”
  那道童穿的一领葱白色云头花绢绣锦沿边的鹤氅,真个脱下来被行者吹一口仙气,叫“变!”即变做一件土黄色的直裰儿,与他穿了。
  却又拔下两根毫毛,变作一个木鱼儿,
  递在他手里道:
  “徒弟,
  须听着。
  但叫道童,千万莫出去;若叫和尚,你就与我顶开柜盖,敲着木鱼念一卷佛经钻出来,方得成功也。
  ”童儿道:
  “我只会念《三官经》、《北斗经》、《消灾经》,不会念佛家经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你可会念佛?”童儿道:
  “阿弥陀佛,
  那个不会念?”行者道:
  “也罢也罢,就念佛,
  省得我又教你切记着,我去也。”
  还变虫,钻出去,
  飞在唐僧耳轮边道:
  “师父,
  你只猜是个和尚。”
  三藏道:
  “这番他准赢了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你怎么定得?”三藏道:
  “经上有云:
  ‘佛、法、僧三宝。
  ’和尚却也是一宝。”
  正说处,
  只见那虎力大仙道:
  “陛下,
  第三番是个道童。”
  只管叫,他那里肯出来。
  三藏合掌道:
  “是个和尚。
  ”八戒尽力高叫道:
  “柜里是个和尚!”那童儿忽的顶开柜盖,
  敲着木鱼念着佛,钻出来。
  喜得那两班文武,齐声喝采。
  唬得那三个道士,口无言。
  国王道:
  “这和尚是有鬼神辅佐!怎么道士入柜,
  就变做和尚?纵有待诏跟进去也只剃得头便了,如何衣服也能趁体口里又会念佛?国师啊!让他去罢!”
  虎力大仙道:
  “陛下,
  左右是‘棋逢对手将遇良材。
  ’贫道将锺南山幼时学的武艺,索性与他赌一赌。”
  国王道:
  “有甚么武艺?”虎力道:
  “弟兄三个,
  都有些神通。
  会砍下头来,又能安上;剖腹剜心,还再长完;滚油锅里,又能洗澡。”
  国王大惊道:
  “此三事都是寻死之路!”虎力道:
  “我等有此法力,
  才敢出此朗言断要与他赌个才休。
  ”那国王叫道:
  “东土的和尚,我国师不肯放你,
  还要与你赌砍头剖腹下滚油锅洗澡哩。”
  行者正变作虫,往来报事。
  忽听此言,即收了毫毛,现出本相,
  哈哈大笑道:
  “造化,
  造化!买卖上门了!”八戒道:
  “这三件都是丧性命的事
  怎么说买卖上门?”行者道:
  “你还不知我的本事。
  ”八戒道:
  “哥哥,你只像这等变化腾那也够了,
  怎么还有这等本事?”行者道:
  “我啊:
  砍下头来能说话
  剁了臂膊打得人。
  扎去腿脚会走路,剖腹还平妙绝伦。
  就似人家包匾食,一捻一个就囫囵。
  油锅洗澡更容易,只当温汤涤垢尘。”
  八戒、沙僧闻言,呵呵大笑。
  行者上前道:
  “陛下,小和尚会砍头。
  ”国王道:
  “你怎么会砍头?”行者道:
  “我当年在寺里修行,
  曾遇着一个方上禅和子教我一个砍头法,不知好也不好,如今且试试新。”
  国王笑道:
  “那和尚年幼不知事。
  砍头那里好试新?头乃六阳之首,砍下即便死矣。”
  虎力道:
  “陛下,正要他如此,方才出得我们之气。”
  那昏君信他言语,即传旨,教设杀场。
  一声传旨,即有羽林军三千,摆列朝门之外。
  国王教:
  “和尚先去砍头。”
  行者欣然应道:
  “我先去,我先去!”拱着手,
  高呼道:
  “国师恕大胆,占先了。”
  拽回头,往外就走。
  唐僧一把扯住道:
  “徒弟呀,仔细些。
  那里不是耍处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怕他怎的!撒了手,等我去来。”
  那大圣径至杀场里面,被刽子手挝住了,
  捆做一团。
  按在那土墩高处,只听喊一声“开刀!”飕的把个头砍将下来。
  又被刽子手一脚踢了去,好似滚西瓜一般,滚有三四十步远近。
  行者腔子中更不出血。
  只听得肚里叫声:
  “头来!”慌得鹿力大仙见有这般手段,
  即念咒语
  教本坊土地神:
  “将人头扯住,
  待我赢了和尚奏了国王,与你把小祠堂盖作大庙宇,泥塑像改作正金身。”
  原来那些土地神因他有五雷法,也服他使唤,暗中真个把行者头按住了。
  行者又叫声:
  “头来!”那头一似生根,
  莫想得动。
  行者心焦,捻着拳,挣了一挣,将捆的绳子就皆挣断,喝声:
  “长!”飕的腔子内长出一个头来。
  唬得那刽子手,个个心惊;羽林军,人人胆战。
  那监斩官急走入朝奏道:
  “万岁,那小和尚砍了头,
  又长出一颗来了。
  ”八戒冷笑道:
  “沙僧,那知哥哥还有这般手段。”
  沙僧道:
  “他有七十二般变化,就有七十二个头哩。”
  说不了,行者走来,叫声“师父。”
  三藏大喜道:
  “徒弟,
  辛苦么?”行者道:
  “不辛苦,
  倒好耍子。”
  八戒道:
  “哥哥,
  可用刀疮药么?”行者道:
  “你是摸摸看,
  可有刀痕?”那呆子伸手一摸
  就笑得呆呆睁睁道:
  “妙哉,
  妙哉!却也长得完全截疤儿也没些儿!”
  兄弟们正都欢喜,
  又听得国王叫领关文:
  “赦你无罪。
  快去!快去!”行者道:
  “关文虽领,必须国师也赴曹砍砍头,
  也当试新去来。
  ”国王道:
  “大国师,那和尚也不肯放你哩。
  你与他赌胜,且莫唬了寡人。”
  虎力也只得去,被几个刽子手,也捆翻在地,
  幌一幌把头砍下,一脚也踢将去,滚了有三十余步,他腔子里也不出血也叫一声:
  “头来!”行者即忙拔下一根毫毛,
  吹口仙气叫“变!”变作一条黄犬,跑入场中,把那道士头一口衔来,径跑到御水河边丢下不题。
  却说那道士连叫三声,人头不到,怎似行者的手段,长不出来腔子中,骨都都红光迸出。
  可怜空有唤雨呼风法,怎比长生果正仙?须臾,倒在尘埃。
  众人观看,乃是一只无头的黄毛虎。
  那监斩官又来奏:
  “万岁,大国师砍下头来,
  不能长出死在尘埃,是一只无头的黄毛虎。”
  国王闻奏,大惊失色。
  目不转睛,看那两个道士。
  鹿力起身道:
  “我师兄已是命到禄绝了,
  如何是只黄虎!这都是那和尚惫懒使的掩样法儿,将我师兄变作畜类!我今定不饶他定要与他赌那剖腹剜心!”
  国王听说,
  方才定性回神。
  又叫:
  “那和尚,二国师还要与你赌哩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小和尚久不吃烟火食,前日西来,
  忽遇斋公家劝饭多吃了几个馍馍;这几日腹中作痛,想是生虫正欲借陛下之刀,剖开肚皮,拿出脏腑,洗净脾胃方好上西天见佛。”
  国王听说,
  教:
  “拿他赴曹。”
  那许多人,搀的搀,扯的扯。
  行者展脱手道:
  “不用人搀,自家走去。
  但一件,不许缚手,我好用手洗刷脏腑。”
  国王传旨,
  教:
  “莫绑他手。”
  行者摇摇摆摆,径至杀场。
  将身靠着大桩,解开衣带,露出肚腹。
  那刽子手将一条绳套在他膊项上,一条绳札住他腿足,把一口牛耳短刀幌一幌,着肚皮下一割,搠个窟窿。
  这行者双手爬开肚腹,拿出肠脏来,一条条理够多时,依然安在里面。
  照旧盘曲,捻着肚皮,吹口仙气,叫“长!”依然长合。
  国王大惊,
  将他那关文捧在手中道:
  “圣僧莫误西行,
  与你关文去罢。
  ”行者笑道:
  “关文小可,也请二国师剖剖剜剜,
  何如?”国王对鹿力说:
  “这事不与寡人相干
  是你要与他做对头的。
  请去,请去。
  ”鹿力道:
  “宽心,料我决不输与他。”
  你看他也像孙大圣,摇摇摆摆,径入杀场,
  被刽子手套上绳将牛耳短刀,唿喇的一声,割开肚腹,他也拿出肝肠用手理弄。
  行者即拔一根毫毛,吹口仙气,叫“变!”即变作一只饿鹰,展开翅爪飕的把他五脏心肝,尽情抓去,不知飞向何方受用。
  这道士弄做一个空腔破肚淋漓鬼,少脏无肠浪荡魂。
  那刽子手蹬倒大桩,拖尸来看,
  呀!原来是一只白毛角鹿!
  慌得那监斩官又来奏道:
  “二国师晦气,
  正剖腹时被一只饿鹰将脏腑肝肠都刁去了,死在那里。
  原身是个白毛角鹿也。”
  国王害怕道:
  “怎么是个角鹿?”那羊力大仙又奏道:
  “我师兄既死,
  如何得现兽形?这都是那和尚弄术法坐害我等。
  等我与师兄报仇者。”
  国王道:
  “你有甚么法力赢他?”羊力道:
  “我与他赌下滚油锅洗澡,”国王便教取一口大锅满着香油,教他两个赌去。
  行者道:
  “多承下顾。
  小和尚一向不曾洗澡,这两日皮肤燥痒,好歹荡荡去。”
  那当驾官果安下油锅,架起干柴,燃着烈火,
  将油烧滚教和尚先下去。
  行者合掌道:
  “不知文洗,
  武洗?”国王道:
  “文洗如何?武洗如何?”行者道:
  “文洗不脱衣服,
  似这般叉着手下去打个滚,就起来,不许污坏了衣服,若有一点油腻算输。
  武洗要取一张衣架,一条手巾,脱了衣服,跳将下去,任意翻筋斗竖蜻蜓,当耍子洗也。”
  国王对羊力说:
  “你要与他文洗,
  武洗?”羊力道:
  “文洗恐他衣服是药炼过的,
  隔油。
  武洗罢。”
  行者又上前道:
  “恕大胆,屡次占先了。”
  你看他脱了布直裰,褪了虎皮裙,将身一纵,
  跳在锅内翻波斗浪,就似负水一般顽耍。
  八戒见了,咬着指头,
  对沙僧道:
  “我们也错看了这猴子了!平时间言讪语,
  斗他耍子怎知他有这般真实本事!”他两个唧唧哝哝,夸奖不尽。
  行者望见,
  心疑道:
  “那呆子笑我哩!正是‘巧者多劳拙者闲’。
  老孙这般舞弄,他倒自在。
  等我作成他捆一绳,看他可怕。”
  正洗浴,打个水花,淬在油锅底上,变作个枣核钉儿,再也不起来了。
  那监斩官近前又奏:
  “万岁,小和尚被滚油烹死了。”
  国王大喜,教捞上骨骸来看。
  刽子手将一把铁笊篱,在油锅里捞,原来那笊篱眼稀,行者变得钉小往往来来,从眼孔漏下去了,那里捞得着!又奏道:
  “和尚身微骨嫩,
  俱札化了。
  ”
  国王教:
  “拿三个和尚下去!”两边校尉,
  见八戒面凶先揪翻,把背心捆了。
  慌得三藏高叫:
  “陛下,赦贫僧一时。
  我那个徒弟,自从归教,历历有功;今日冲撞国师,死在油锅之内奈何先死者为神,我贫僧怎敢贪生!正是天下官员也管着天下百姓。
  陛下若教臣死,臣岂敢不死。
  只望宽恩,赐我半盏凉浆水饭,三张纸马,容到油锅边,烧此一陌纸也表我师徒一念,那时再领罪也。”
  国王闻言道:
  “也是,那中华人多有义气。”
  命取些浆饭、黄钱与他。
  果然取了,递与唐僧。
  唐僧教沙和尚同去。
  行至阶下,有几个校尉,把八戒揪着耳朵,拉在锅边。
  三藏对锅祝曰:
  “徒弟孙悟空!自从受戒拜禅林,
  护我西来恩爱深。
  指望同时成大道,何期今日你归阴!生前只为求经意,死后还存念佛心。
  万里英魂须等候,
  幽冥做鬼上雷音!”八戒听见道:
  “师父,
  不是这般祝了。
  沙和尚,你替我奠浆饭,等我祷。”
  那呆子捆在地下,
  气呼呼的道:
  “闯祸的泼猴子,
  无知的弼马温!该死的泼猴子油烹的弼马温!猴儿了帐,马温断根!”
  孙行者在油锅底上听得那呆子乱骂,
  忍不住现了本相。
  赤淋淋的,
  站在油锅底道:
  “馕糟的夯货,
  你骂那个哩!”唐僧见了道:
  “徒弟
  唬杀我也!”沙僧道:
  “大哥干净推佯死惯了!”慌得那两班文武,
  上前来奏道:
  “万岁那和尚不曾死,又打油锅里钻出来了。”
  监斩官恐怕虚诳朝廷,
  却又奏道:
  “死是死了,
  只是日期犯凶小和尚来显魂哩。”
  行者闻言大怒,跳出锅来,揩了油腻,
  穿上衣服掣出棒,挝过监斩官,着头一下,打做了肉团,道:
  “我显甚么魂哩!”唬得多官连忙解了八戒
  跪地哀告:
  “恕罪!恕罪!”国王走下龙座。
  行者上殿扯住道:
  “陛下不要走,且教你三国师也下下油锅去。”
  那皇帝战战兢兢道:
  “三国师,你救朕之命,
  快下锅去莫教和尚打我。”
  羊力下殿,照依行者脱了衣服,跳下油锅,
  也那般支吾洗浴。
  行者放了国王,近油锅边,叫烧火的添柴,
  却伸手探了一把呀!那滚油都冰冷,
  心中暗想道:
  “我洗时滚热,
  他洗时却冷。
  我晓得了,这不知是那个龙王,在此护持他哩。”
  急纵身跳在空中,念声“”字咒语,
  把那北海龙王唤来:
  “我把你这个带角的蚯蚓,
  有鳞的泥鳅!你怎么助道士冷龙护住锅底
  教他显圣赢我!”唬得那龙王喏喏连声道:
  “敖顺不敢相助。
  大圣原来不知。
  这个孽畜,苦修行了一场,脱得本壳,却只是五雷法真受,其余都了傍门难归仙道。
  这个是他在小茅山学来的‘大开剥’。
  那两个已是大圣破了他法,现了本相。
  这一个也是他自己炼的冷龙,只好哄瞒世俗之人耍子,怎瞒得大圣!小龙如今收了他冷龙管教他骨碎皮焦,显什么手段。
  ”行者道:
  “趁早收了,免打!”那龙王化一阵旋风,
  到油锅边将冷龙捉下海去不题。
  行者下来,与三藏、八戒、沙僧立在殿前,
  见那道士在滚油锅里打挣爬不出来。
  滑了一跌,霎时间骨脱皮焦肉烂。
  监斩官又来奏道:
  “万岁,三国师化了也。”
  那国王满眼垂泪,手扑着御案,
  放声大哭道:
  “人身难得果然难,
  不遇真传莫炼丹。
  空有驱神咒水术,却无延寿保生丸。
  圆明混,怎涅?徒用心机命不安。
  早觉这般轻折挫,
  何如秘食稳居山!”这正是:
  点金炼汞成何济,
  唤雨呼风总是空!
  毕竟不知师徒们怎的维持
  且听下回分解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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