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游记

吴承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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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章

西游记 by 吴承恩

2018-5-27 06:02

第二十三回 三藏不忘本 四圣试禅心
  诗曰:
  奉法西来道路赊,
  秋风淅淅落霜花。
  乖猿牢锁绳休解,劣马勤兜鞭莫加。
  木母金公原自合,黄婆赤子本无差。
  咬开铁弹真消息,般若波罗到彼家。
  这回书,盖言取经之道,不离了一身务本之道也。
  却说他师徒四众,了悟真如,顿开尘锁,自跳出性海流沙,浑无挂碍径投大路西来。
  历遍了青山绿水,看不尽野草闲花。
  真个也光阴迅速,又值九秋。
  但见了些:
  枫叶满山红,黄花耐晚风。
  老蝉吟渐懒,愁蟋思无穷。
  荷破青纨扇,橙香金弹丛。
  可怜数行雁,点点远排空。
  正走处,不觉天晚。
  三藏道:
  “徒弟,如今天色又晚,
  却往那里安歇?”行者道:
  “师父说话差了。
  出家人餐风宿水,卧月眠霜,随处是家。
  又问那里安歇,
  何也?”猪八戒道:
  “哥啊,
  你只知道你走路轻省那里管别人累坠?自过了流沙河,这一向爬山过岭身挑着重担;老大难挨也!须是寻个人家,一则化些茶饭二则养养精神,才是个道理。
  ”行者道:
  “呆子,你这般言语,似有报怨之心。
  还像在高老庄,倚懒不求福的自在,恐不能也。
  既是秉正沙门,须是要吃辛受苦,才做得徒弟哩。”
  八戒道:
  “哥哥,
  你看这担行李多重?”行者道:
  “兄弟,
  自从有了你与沙僧我又不曾挑着,
  那知多重?”八戒道:
  “哥啊,
  你看看数儿么:
  四片黄藤篾长短八条绳。
  又要防阴雨,毡包三四层。
  匾担还愁滑,两头钉上钉。
  铜镶铁打九环杖,篾丝藤缠大斗篷。
  似这般许多行李,难为老猪一个逐日家担着走,偏你跟师父做徒弟拿我做长工!”行者笑道:
  “呆子,
  你和谁说哩?”八戒道:
  “哥哥与你说哩。
  ”行者道:
  “错和我说了。
  老孙只管师父好歹,你与沙僧,专管行李、马匹。
  但若怠慢了些儿,
  孤拐上先是一顿粗棍!”八戒道:
  “哥啊,
  不要说打打就是以力欺人。
  我晓得你的尊性高傲,你是定不肯挑;但师父骑的马,那般高大肥盛只驮着老和尚一个,教他带几件儿,也是弟兄之情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你说他是马哩!他不是凡马,
  本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唤名龙马三太子。
  只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,被他父亲告了忤逆,
  身犯天条多亏观音菩萨救了他的性命;他在那鹰愁陡涧,久等师父又幸得菩萨亲临,却将他退鳞去角,摘了项下珠才变做这匹马,愿驮师父往西天拜佛。
  这个都是各人的功果,你莫攀他。”
  那沙僧闻言道:
  “哥哥,
  真个是龙么?”行者道:
  “是龙。”
  八戒道:
  “哥啊,
  我闻得古人云:
  ‘龙能喷云嗳雾,
  播土扬沙:
  有巴山岭的手段有翻江搅海的神通。
  ’怎么他今日这等慢慢而走?”行者道:
  “你要他快走,
  我教他快走个儿你看。”
  好大圣,把金箍棒一,万道彩云生。
  那马看见拿棒,恐怕打来,慌得四只蹄疾如飞电,飕的跑将去了。
  那师父手软勒不住,尽他劣性,奔上山崖,才大达步走。
  师父喘息始定,抬头远见一簇松阴,内有几间房舍,着实轩昂。
  但见:
  门垂翠柏,宅近青山。
  几株松冉冉,数茎竹斑斑。
  篱边野菊凝霜艳,桥畔幽兰映水丹。
  粉泥墙壁,砖砌围圜。
  高堂多壮丽,大厦甚清安。
  牛羊不见无鸡犬,想是秋收农事闲。
  那师父正按辔徐观,又见悟空兄弟方到。
  悟净道:
  “师父不曾跌下马来么?”长老骂道:
  “悟空这泼猴,
  他把马儿惊了
  早是我还骑得住哩!”行者陪笑道:
  “师父莫骂我,
  都是猪八戒说马行迟故此着他快些。”
  那呆子因赶马,走急了些儿,喘气嘘嘘,
  口里唧唧哝哝的闹道:
  “罢了!罢了!见自肚别腰松,
  担子沉重挑不上来,
  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赶马!”长老道:
  “徒弟啊,
  你且看那壁厢有一座庄院,我们却好借宿去也。”
  行者闻言,急抬头举目而看,果见那半空中庆云笼罩,瑞霭遮盈。
  情知定是佛仙点化,他却不敢泄漏天机,
  只道:
  “好,
  好好!我们借宿去来。”
  长老连忙下马。
  见一座门楼,乃是垂莲象鼻,画栋雕梁。
  沙僧歇了担子。
  八戒牵了马匹道:
  “这个人家,是过当的富实之家。”
  行者就要进去。
  三藏道:
  “不可,你我出家人,各自避些嫌疑,
  切莫擅入。
  且自等他有人出来,以礼求宿,方可。”
  八戒拴了马,斜倚墙根之下。
  三藏坐在石鼓上。
  行者、沙僧坐在台基边。
  久无人出。
  行者性急,
  跳起身入门里看处:
  原来有向南的三间大厅,
  帘栊高控。
  屏门上,挂一轴寿山福海的横披画;两边金漆柱上,贴着一幅大红纸的春联上写着:
  丝飘弱柳平桥晚,
  雪点香梅小院春。
  正中间,设一张退光黑漆的香几,几上放一个古铜兽炉。
  上有六张交椅。
  两山头挂着四季吊屏。
  行者正然偷看处,忽听得后门内有脚步之声,
  走出一个半老不老的妇人来
  娇声问道:
  “是甚么人,
  擅入我寡妇之门?”慌得个大圣喏喏连声道:
  “小僧是东土大唐来的
  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经。
  一行四众,路过宝方,天色已晚。
  特奔老菩萨檀府,告借一宵。”
  那妇人笑语相迎道:
  “长老,那三位在那里?请来。”
  行者高声叫道:
  “师父,请进来耶。”
  三藏才与八戒、沙僧牵马挑担而入。
  只见那妇人出厅迎接。
  八戒饧眼偷看,
  你道他怎生打扮:
  穿一件织金官绿丝袄,
  上罩着浅红比甲;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下映着高底花鞋。
  时样髻皂纱漫,相衬着二色盘龙发;宫样牙梳朱翠晃,斜簪着两股赤金钗。
  云鬓半苍飞凤翅,耳环双坠宝珠排;脂粉不施犹自美,风流还似少年才。
  那妇人见了他三众,更加欣喜,以礼邀入厅房。
  一一相见礼毕,请各叙坐看茶。
  那屏风后,忽有一个丫髻垂丝的女童,托着黄金盘、白玉盏,香茶喷暖气异果散幽香。
  那人绰彩袖,春笋纤长;擎玉盏,传茶上奉;对他们一一拜了。
  茶毕,又吩咐办斋。
  三藏启手道:
  “老菩萨,
  高姓?贵地是甚地名?”妇人道:
  “此间乃西牛贺洲之地。
  小妇人娘家姓贾,夫家姓莫。
  幼年不幸,公姑早亡,与丈夫守承祖业。
  有家资万贯,良田千顷。
  夫妻们命里无子,止生了三个女孩儿。
  前年大不幸,又丧了丈夫。
  小妇居孀,今岁服满。
  空遗下田产家业,再无个眷族亲人,只是我娘女们承领。
  欲嫁他人,又难舍家业。
  适承长老下降,想是师徒四众。
  小妇娘女四人,意欲坐山招夫,四位恰好。
  不知尊意肯否如何。”
  三藏闻言,推聋妆哑,瞑目宁心,寂然不答。
  那妇人道:
  “舍下有水田三百余顷,
  旱田三百余顷山场果木三百余顷;黄水牛有一千余只,骡马成群猪羊无数;东南西北,庄堡草场,共有六七十处;家下有八九年用不着的米谷,十来年穿不着的绫罗;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银;胜强似那锦帐藏春说甚么金钗两行;你师徒们若肯回心转意招赘在寒家,自自在在享用荣华,却不强如往西劳碌?”那三藏也只是如痴如蠢,默默无言。
  那妇人道:
  “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时生。
  故夫比我年大三岁,我今年四十五岁。
  大女儿名真真,今年二十岁;次女名爱爱,今年十八岁;三小女名怜怜,今年十六岁;俱不曾许配人家。
  虽是小妇人丑陋,却幸小女俱有几分颜色,女工针指,无所不会。
  因是先夫无子,即把他们当儿子看养。
  小时也曾教他读些儒书,也都晓得些吟诗作对。
  虽然居住山庄,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类,料想也配得过列位长老,若肯放开怀抱长发留头,与舍下做个家长,穿绫着锦,胜强如那瓦钵缁衣雪鞋云笠!”
  三藏坐在上面,
  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;只是呆呆挣挣,翻白眼儿打仰。
  那八戒闻得这般富贵,这般美色,他却心痒难挠;坐在那椅子上,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,忍耐不住。
  走上前,
  扯了师父一把道:
  “师父!这娘子告诵你话,
  你怎么佯佯不睬?好道也做个理会是。”
  那师父猛抬头,咄的一声,
  喝退了八戒道:
  “你这个孽畜!我们是个出家人,
  岂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,
  成得个甚么道理!”
  那妇人笑道:
  “可怜,
  可怜
  出家人有何好处?”三藏道:
  “女菩萨,
  你在家人
  却有何好处?”那妇人道:
  “长老请坐,
  等我把在家人好处说与你听。
  怎见得?有诗为证,
  诗曰:
  春裁方胜着新罗,
  夏换轻纱赏绿荷;秋有新香糯酒冬来暖阁醉颜酡。
  四时受用般般有,八节珍羞件件多;衬锦铺绫花烛夜,强如行脚礼弥陀。
  ”三藏道:
  “女菩萨,你在家人享荣华,
  受富贵有可穿,有可吃,儿女团圆,果然是好;但不知我出家的人,也有一段好处。
  怎见得?有诗为证,
  诗曰:
  出家立志本非常,
  推倒从前恩爱堂。
  外物不生闲口舌,身中自有好阴阳。
  功完行满朝金阙,见性明心返故乡。
  胜似在家贪血食,老来坠落臭皮囊。”
  那妇人闻言,
  大怒道:
  “这泼和尚无礼!我若不看你东土远来,
  就该叱出。
  我倒是个真心实意,要把家缘招赘汝等,你倒反将言语伤我。
  你就是受了戒,发了愿,永不还俗,好道你手下人,我家也招得一个。
  你怎么这般执法?”
  三藏见他发怒,只得者者谦谦,
  叫道:
  “悟空你在这里罢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,
  教八戒在这里罢。
  ”八戒道:
  “哥啊,不要栽人么。
  大家从长计较。”
  三藏道:
  “你两个不肯,便教悟净在这里罢。”
  沙僧道:
  “你看师父说的话。
  弟子蒙菩萨劝化,受了戒行,等候师父;自蒙师父收了我,又承教诲;跟着师父还不上两月更不曾进得半分功果,怎敢图此富贵!宁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此欺心之事。”
  那妇人见他们推辞不肯,急抽身转进屏风,
  扑的把腰门关上。
  师徒们撇在外面,茶饭全无,再没人出。
  八戒心中焦燥,
  埋怨唐僧道:
  “师父忒不会干事,
  把话通说杀了。
  你好道还活着些脚儿,只含糊答应,哄他些斋饭吃了,今晚落得一宵快活;明日肯与不肯在乎你我了。
  似这般关门不出,我们这清灰冷灶,
  一夜怎过!”
  悟净道:
  “二哥,
  你在他家做个女婿罢。”
  八戒道:
  “兄弟,不要栽人。
  从长计较。
  ”行者道:
  “计较甚的?你要肯,便就教师父与那妇人做个亲家,你就做个倒踏门的女婿。
  他家这等有财有宝,一定倒陪妆奁,整治个会亲的筵席。
  我们也落些受用。
  你在此间还俗,
  却不是两全其美?”八戒道:
  “话便也是这等说,
  却只是我脱俗又还俗停妻再娶妻了。”
  沙僧道:
  “二哥原来是有嫂子的?”行者道:
  “你还不知他哩,
  他本是乌斯藏高老儿庄高太公的女婿。
  因被老孙降了,他也曾受菩萨戒行,没及奈何,被我捉他来做个和尚所以弃了前妻,投师父往西拜佛。
  他想是离别的久了,又想起那个勾当。
  却才听见这个勾当,断然又有此心。
  呆子,你与这家子做了女婿罢。
  只是多拜老孙几拜,我不检举你就罢了。
  ”
  那呆子道:
  “胡说!胡说!大家都有此心,
  独拿老猪出丑。
  常言道:
  ‘和尚是色中饿鬼。
  ’那个不要如此?都这们扭扭捏捏的拿班儿,
  把好事都弄得裂了。
  这如今茶水不得见面,灯火也无人管,虽熬了这一夜,但那匹马明日又要驮人又要走路,再若饿上这一夜,只好剥皮罢了。
  你们坐着,等老猪去放放马来。”
  那呆子虎急急的,解了缰绳,拉出马去。
  行者道:
  “沙僧,你且陪师父坐这里,
  等老孙跟他去看他往那里放马。”
  三藏道:
  “悟空,你看便去看他,但只不可只管嘲他了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我晓得。”
  这大圣走出厅房,摇身一变,变作个红蜻蜓儿,飞出前门赶上八戒。
  那呆子拉着马,有草处且不教吃草,嗒嗒嗤嗤的,赶着马转到后门首去。
  只见那妇人,带了三个女子,在后门外闲立着,看菊花儿耍子。
  他娘女们看见八戒来时,三个女儿闪将进去。
  那妇人伫立门首道:
  “小长老那里去?”这呆子丢了缰绳,
  上前唱个喏道声“娘!我来放马的。”
  那妇人道:
  “你师父忒弄精细。
  在我家招了女婿,却不强似做挂搭僧,
  往西跄路?”八戒笑道:
  “他们是奉了唐王的旨意,
  不敢有违君命不肯干这件事。
  刚才都在前厅上栽我,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,
  只恐娘嫌我嘴长耳大。
  ”那妇人道:
  “我也不嫌,只是家下无个家长,
  招一个倒也罢了;但恐小女儿有些儿嫌丑。”
  八戒道:
  “娘,你上复令爱,不要这等拣汉。
  想我那唐僧,人才虽俊,其实不中用。
  我丑自丑,有几句口号儿。”
  妇人道:
  “你怎的说么?”八戒道:
  “我虽然人物丑,
  勤紧有些功。
  若言千顷地,不用使牛耕。
  只消一顿钯,布种及时生。
  没雨能求雨,无风会唤风。
  房舍若嫌矮,起上二三层。
  地下不扫扫一扫,阴沟不通通一通。
  家长里短诸般事,踢天弄井我皆能。”
  那妇人道:
  “既然干得家事,你再去与你师父商量商量看,不尴尬便招你罢。”
  八戒道:
  “不用商量:
  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,
  干与不干都在于我。
  ”妇人道:
  “也罢,也罢,等我与小女说。”
  看他闪进去,扑的掩上后门。
  八戒也不放马,将马拉向前来。
  怎知孙大圣已一一尽知,他转翅飞来,现了本相,先见唐僧道:
  “师父悟能牵马来了。”
  长老道:
  “马若不牵,恐怕撒欢走了。”
  行者笑将起来,把那妇人与八戒说的勾当,
  从头说了一遍。
  三藏也似信不信的。
  少时间,见呆子拉将马来拴下。
  长老道:
  “你马放了?”八戒道:
  “无甚好草,
  没处放马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没处放马,可有处牵马么?”呆子闻得此言,情知走了消息也就垂头扭颈,努嘴皱眉,半晌不言。
  又听得呀的一声,腰门开了,有两对红灯,
  一副提壶香云霭霭,环叮叮,那妇人带着三个女儿,走将出来叫真真、爱爱、怜怜,拜见那取经的人物。
  那女子排立厅中,朝上礼拜。
  果然也生得标致。
  但见他:
  一个个蛾眉横翠,粉面生春。
  妖娆倾国色,窈窕动人心。
  花钿显现多娇态,绣带飘迥绝尘。
  半含笑处樱桃绽,缓步行时兰麝喷。
  满头珠翠,颤巍巍无数宝钗簪;遍体幽香,娇滴滴有花金缕细。
  说甚么楚娃美貌,西子娇容?真个是九天仙女从天降,月里嫦娥出广寒。
  那三藏合掌低头,孙大圣佯佯不睬,少沙僧转背回身。
  你看那猪八戒,眼不转睛,淫心紊乱,色胆纵横,扭捏出悄语低声道:
  “有劳仙子下降。
  娘,请姐姐们去耶。”
  那三个女子,转入屏风,将一对纱灯留下。
  妇人道:
  “四位长老,可肯留心,
  着那个配我小女么?”悟净道:
  “我们已商议了,
  着那个姓猪的招赘门下。”
  八戒道:
  “兄弟,不要栽我,还从众计较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还计较甚么?你已是在后门首说合的停停当当,‘娘’都叫了又有甚么计较?师父做个男亲家,这婆儿做个女亲家等老孙做个保亲,沙僧做个媒人。
  也不必看通书,今朝是个天恩上吉日,你来拜了师父,进去做了女婿罢。”
  八戒道:
  “弄不成,
  弄不成!那里好干这个勾当!”
  行者道:
  “呆子,
  不要者嚣。
  你那口里‘娘’也不知叫了多少,又是甚么弄不成。
  快快的应成,带携我们吃些喜酒,也是好处。”
  他一只手揪着八戒,
  一只手扯住妇人道:
  “亲家母,
  带你女婿进去。”
  那呆子脚儿趄趄的,要往那里走。
  那妇人即唤童子:
  “展抹桌椅,铺排晚斋,
  管待三位亲家。
  我领姑夫房里去也。”
  一壁厢又吩咐庖丁排筵设宴,明晨会亲。
  那几个童子,又领命讫。
  他三众吃了斋,急急铺铺,都在客座里安歇不题。
  却说那八戒跟着丈母,行入里面,一层层也不知多少房舍,磕磕撞撞尽都是门槛绊脚。
  呆子道:
  “娘,慢些儿走。
  我这里边路生,你带我带儿。
  ”那妇人道:
  “这都是仓房、库房、碾房各房,
  还不曾到那厨房边哩。”
  八戒道:
  “好大人家!”磕磕撞撞,转湾抹角,
  又走了半会才是内堂房屋。
  那妇人道:
  “女婿,你师兄说今朝是天恩上吉日,
  就教你招进来了;却只是仓卒间不曾请得个阴阳,拜堂撒帐你可朝上拜八拜儿罢。”
  八戒道:
  “娘,娘说得是。
  你请上坐,等我也拜几拜,就当拜堂,就当谢亲,两当一儿却不省事?”他丈母笑道:
  “也罢,
  也罢果然是个省事干家的女婿。
  我坐着,你拜么。”
  咦!满堂中银烛辉煌,这呆子朝上礼拜,
  拜毕
  道:
  “娘,
  你把那个姐姐配我哩?”他丈母道:
  “正是这些儿疑难:
  我要把大女儿配你,
  恐二女怪;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;欲将三女配你,又恐大女怪所以终疑未定。
  ”八戒道:
  “娘,既怕相争,都与我罢;省得闹闹吵吵,
  乱了家法。”
  他丈母道:
  “岂有此理,
  你一人就占我三个女儿不成!”八戒道:
  “你看娘说的话。
  那个没有三房四妾?就再多几个,你女婿也笑纳了。
  我幼年间,也曾学得个熬战之法,管情一个个伏侍得他欢喜。”
  那妇人道:
  “不好,不好!我这里有一方手帕,
  你顶在头上遮了脸,撞个天婚,教我女儿从你跟前走过,你伸开手扯倒那个就把那个配了你罢。”
  呆子依言,接了手帕,顶在头上。
  有诗为证,
  诗曰:
  痴愚不识本原由,色剑伤身暗自休。
  从来信有周公礼,今日新郎顶盖头。
  那呆子顶裹停当。
  道:
  “娘,请姐姐们出来么。”
  他丈母叫:
  “真真、爱爱、怜怜,都来撞天婚,
  配与你女婿。”
  只听得环响亮,兰麝馨香,似有仙子来往,
  那呆子真个伸手去捞人。
  两边乱扑,左也撞不着,右也撞不着。
  来来往往,不知有多少女子行动,只是莫想捞着一个。
  东扑抱着柱科,西扑摸着板壁。
  两头跑晕了,立站不稳,只是打跌。
  前来蹬着门扇,后去汤着砖墙。
  磕磕撞撞,跌得嘴肿头青。
  坐在地下。
  喘气的道:
  “娘啊,你女儿这等乖滑得紧,
  捞不着一个奈何,
  奈何!”
  那妇人与他揭了盖头道:
  “女婿,
  不是我女儿乖滑他们大家谦让,不肯招你。”
  八戒道:
  “娘啊,既是他们不肯招我啊,
  你招了我罢。
  ”那妇人道:
  “好女婿呀!这等没大没小的,
  连丈母也都要了!我这三个女儿心性最巧。
  他一人结了一个珍珠嵌锦汗衫儿。
  你若穿得那个的,就教那个招你罢。
  ”八戒道:
  “好,好,好!把三件儿都拿来我穿了看;若都穿得,就教都招了罢。”
  那妇人转进房里,止取出一件来,递与八戒。
  那呆子脱下青锦布直裰,取过衫儿,就穿在身上;还未曾系上带子,扑的一跌倒在地。
  原来是几条绳紧紧绷住。
  那呆子疼痛难禁。
  这些人早已不见了。
  却说三藏、行者、沙僧一觉睡醒,不觉的东方发白。
  忽睁睛抬头观看,那里得那大厦高堂,也不是雕梁画栋,一个个都睡在松柏林中。
  慌得那长老忙呼行者。
  沙僧道:
  “哥哥,罢了,罢了,我们遇着鬼了!”孙大圣心中明白,微微的笑道:
  “怎么说?”长老道:
  “你看我们睡在那里耶!”行者道:
  “这松林下落得快活
  但不知那呆子在那里受罪哩。”
  长老道:
  “那个受罪?”行者笑道:
  “昨日这家子娘女们,
  不知是那里菩萨在此显化我等,想是半夜里去了,只苦了猪八戒受罪。”
  三藏闻言,合掌顶礼。
  又只见那后边古柏树上,飘飘荡荡的,挂着一张简帖儿。
  沙僧急去取来与师父看时,
  却是八句颂子云:
  黎山老母不思凡,
  南海菩萨请下山。
  普贤文殊皆是客,化成美女在林间。
  圣僧有德还无俗,八戒无禅更有凡。
  从此静心须改过,若生怠慢路途难!
  那长老、行者、沙僧正然唱念此颂,
  只听得林深处高声叫道:
  “师父啊绷杀我了!救我一救,
  下次再不敢了!”三藏道:
  “悟空
  那叫唤的可是悟能么?”沙僧道:
  “正是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兄弟,莫睬他,我们去罢。
  ”三藏道:
  “那呆子虽是心性愚顽,却只是一味直,
  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;还看当日菩萨之念,
  救他随我们去罢。
  料他以后再不敢了。”
  那沙和尚却卷起铺盖,收拾了担子;孙大圣解缰牵马,引唐僧入林寻看。
  咦!这正是:
  从正修持须谨慎,扫除爱欲自归真。
  毕竟不知那呆子凶吉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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