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四章
西游记 by 吴承恩
2018-5-27 06:02
第六十四回 荆棘岭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谈诗
话表祭赛国王谢了唐三藏师徒获宝擒怪之恩。
所赠金玉,分毫不受。
却命当驾官照依四位常穿的衣服,各做两套,
鞋袜各做两双绦环各做两条,外备干粮烘炒,
倒换了通关文牒大排銮驾,并文武多官、满城百姓、伏龙寺僧人,大吹大打送四众出城。
约有二十里,先辞了国王。
众人又送二十里辞回。
伏龙寺僧人,送有五六十里不回。
有的要同上西天,有的要修行伏侍。
行者见都不肯回去,遂弄个手段,把毫毛拔了三四十根,吹口仙气叫:
“变!”都变作斑斓猛虎,
拦住前路哮吼踊跃。
众僧方惧,不敢前进。
大圣才引师父策马而去。
少时间,去得远了。
众僧人放声大哭,
都喊:
“有恩有义的老爷!我等无缘,
不肯度我们也!”
且不说众僧啼哭。
却说师徒四众,走上大路,却才收回毫毛,一直西去。
正是时序易迁,又早冬残春至,不暖不寒,正好逍遥行路。
忽见一条长岭,岭顶上是路。
三藏勒马观看,那岭上荆棘丫叉,薜萝牵绕。
虽是有道路的痕迹,左右却都是荆刺棘针。
唐僧叫:
“徒弟,
这路怎生走得?”行者道:
“怎么走不得?”又道:
“徒弟啊,
路痕在下荆棘在上,只除是蛇虫伏地而游,方可去了;若你们走,腰也难伸教我如何乘马?”八戒道:
“不打紧,
等我使出钯柴手来把钉钯分开荆棘,莫说乘马,就抬轿也包你过去。
”三藏道:
“你虽有力,长远难熬。
却不知有多少远近,
怎生费得这许多精神!”行者道:
“不须商量,
等我去看看。”
将身一纵,跳在半空看时,一望无际。
真个是:
匝地远天,凝烟带雨。
夹道柔茵乱,漫山翠盖张。
密密搓搓初发叶,攀攀扯扯正芬芳。
遥望不知何所尽,近观一似绿云茫。
蒙蒙茸茸,郁郁苍苍。
风声飘索索,日影映煌煌。
那中间有松有柏还有竹,多梅多柳更多桑。
薜萝缠古树,藤葛绕垂杨。
盘团似架,联络如床。
有处花开真布锦,无端卉发远生香。
为人谁不遭荆棘,那见西方荆棘长!行者看罢多时,将云头按下道:
“师父
这去处远哩!”三藏问:
“有多少远?”行者道:
“一望无际,
似有千里之遥。
”三藏大惊道:
“怎生是好?”沙僧笑道:
“师父莫愁,
我们也学烧荒的放上一把火,烧绝了荆棘过去。”
八戒道:
“莫乱谈!烧荒的须在十来月,
草衰木枯方好引火。
如今正是蕃盛之时,
怎么烧得!”行者道:
“就是烧得,
也怕人子。”
三藏道:
“这般怎生得度?”八戒笑道:
“要得度,
还依我。”
好呆子,捻个诀,念个咒语,把腰躬一躬,
叫“长!”就长了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躯;把钉钯幌一幌教“变!”就变了有三十丈长短的钯柄;拽开步双手使钯将荆棘左右搂开:
“请师父跟我来也!”三藏见了甚喜,
即策马紧随。
后面沙僧挑着行李,行者也使铁棒拨开。
这一日未曾住手;行有百十里,将次天晚,见有一块空阔之处。
当路上有一通石碣,上有三个大字,乃“荆棘岭”;下有两行十四个小字,乃“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”。
八戒见了,
笑道:
“等我老猪与他添上两句:
‘自今八戒能开破,
直透西方路尽平!’”三藏欣然下马道:
“徒弟啊
累了你也!我们就在此住过了今宵待明日天光再走。”
八戒道:
“师父莫住,趁此天色晴明,
我等有兴连夜搂开路走他娘!”那长老只得相从。
八戒上前努力。
师徒们,人不住手,马不停蹄,又行了一日一夜,却又天色晚矣。
那前面蓬蓬结结,又闻得风敲竹韵,飒飒松声。
却好又有一段空地,中间乃是一座古庙。
庙门之外,有松柏凝青,桃梅斗丽。
三藏下马,与三个徒弟同看。
只见:
岩前古庙枕寒流,落目荒烟锁废丘。
白鹤丛中深岁月,绿芜台下自春秋。
竹摇青疑闻语,鸟弄余音似诉愁。
鸡犬不通人迹少,闲花野蔓绕墙头。
行者看了道:
“此地少吉多凶,不宜久坐。
”沙僧道:
“师兄差疑了。
似这杳无人烟之处,又无个怪兽妖禽,怕他怎的?”
说不了,
忽见一阵阴风庙门后,转出一个老者,头戴角巾,身穿淡服手持拐杖,足踏芒鞋,后跟着一个青脸獠牙,红须赤身鬼使头顶着一盘面饼,跪下道:
“大圣,
小神乃荆棘岭土地。
知大圣到此,无以接待,特备蒸饼一盘,奉上老师父,各请一餐。
此地八百里,更无人家,聊吃些儿充饥。”
八戒欢喜,上前舒手,就欲取饼。
不知行者端详已久,
喝一声:
“且住,这厮不是好人,
休得无礼!你是甚么土地来诳老孙!看棍!”那老者见他打来,将身一转化作一阵阴风,呼的一声,把个长老摄将起来,飘飘荡荡不知摄去何所。
慌得那大圣没跟寻处,八戒、沙僧俱相顾失色,白马亦只自惊吟。
三兄弟连马四口,恍恍惚惚,远望高张,并无一毫下落,前后找寻不题。
却说那老者同鬼使,把长老抬到一座烟霞石屋之前,轻轻放下。
与他携手相搀道:
“圣僧休怕。
我等不是歹人,乃荆棘岭十八公是也。
因风清月霁之宵,特请你来会友谈诗,消遣情怀故耳。”
那长老却才定性,睁眼仔细观看。
真个是:
漠漠烟云去所,清清仙境人家。
正好洁身修炼,堪宜种竹栽花。
每见翠岩来鹤,时闻青沼鸣蛙。
更赛天台丹灶,仍期华岳明霞。
说甚耕云钓月,此间隐逸堪夸。
坐久幽怀如海,朦胧月上窗纱。
三藏正自点看,渐觉月明星朗,只听得人语相谈。
都道:
“十八公请得圣僧来也。”
长老抬头观看,
乃是三个老者:
前一个霜姿丰采,
第二个绿鬓婆娑第三个虚心黛色。
各各面貌、衣服俱不相同,都来与三藏作礼。
长老还了礼,
道:
“弟子有何德行,
敢劳列位仙翁下爱?”十八公笑道:
“一向闻知圣僧有道,
等待多时今幸一遇。
如果不吝珠玉,宽坐叙怀,足见禅机真派。
”三藏躬身道:
“敢问仙翁尊号?”十八公道:
“霜姿者号孤直公,
绿鬓者号凌空子虚心者号拂云叟。
老拙号曰劲节。”
三藏道:
“四翁尊寿几何?”孤直公道:
“我岁今经千岁古,
撑天叶茂四时春。
香枝郁郁龙蛇状,碎影重重霜雪身。
自幼坚刚能耐老,从今正直喜修真。
乌栖凤宿非凡辈,落落森森远俗尘。”
凌空子笑道:
“吾年千载傲风霜,高干灵枝力自刚。
夜静有声如雨滴,秋晴荫影似云张。
盘根已得长生诀,受命尤宜不老方。
留鹤化龙非俗辈,苍苍爽爽近仙乡。”
拂云叟笑道:
“岁寒虚度有千秋,老景潇然清更幽。
不杂嚣尘终冷淡,饱经霜雪自风流。
七贤作侣同谈道,六逸为朋共唱酬。
戛玉敲金非琐琐,天然情性与仙游。”
劲节十八公笑道:
“我亦千年约有余,
苍然贞秀自如如。
堪怜雨露生成力,借得乾坤造化机。
万壑风烟惟我盛,四时洒落让吾疏。
盖张翠影留仙客,博弈调琴讲道书。”
三藏称谢道:
“四位仙翁,俱享高寿,
但劲节翁又千岁余矣。
高年得道,丰采清奇,
得非汉时之‘四皓’乎?”四老道:
“承过奖,
承过奖!吾等非四皓乃深山之‘四操’也。
敢问圣僧,
妙龄几何?”三藏合掌躬身答曰:
“四十年前出母胎,
未产之时命已灾。
逃生落水随波滚,幸遇金山脱本骸。
养性看经无懈怠,诚心拜佛敢俄捱?今蒙皇上差西去,路遇仙翁下爱来。”
四老俱称道:
“圣僧自出娘胎,即从佛教,
果然是从小修行真中正有道之上僧也。
我等幸接台颜,敢求大教。
望以禅法指教一二,足慰生平。”
长老闻言,慨然不惧,
即对众言曰:
“禅者,
静也;法者度也。
静中之度,非悟不成。
悟者,洗心涤虑,脱俗离尘是也。
夫人身难得,中土难生,
正法难遇:
全此三者,
幸莫大焉。
至德妙道,渺漠希夷,六根六识,遂可扫除。
菩提者,不死不生,无余无欠,空色包罗,圣凡俱遣。
访真了元始钳锤,悟实了牟尼手段。
发挥象罔,踏碎涅。
必须觉中觉了悟中悟,一点灵光全保护。
放开烈焰照婆娑,法界纵横独显露。
至幽微,更守固,玄关口说谁人度?我本元修大觉禅,有缘有志方记悟。”
四老侧耳受了,无边喜悦。
一个个稽首皈依,
躬身拜谢道:
“圣僧乃禅机之悟本也!”
拂云叟道:
“禅虽静,
法虽度须要性定心诚。
纵为大觉真仙,终坐无生之道。
我等之玄,又大不同也。
”三藏云:
“道乃非常,体用合一,
如何不同?”拂云叟笑云:
“我等生来坚实,
体用比尔不同。
感天地以生身,蒙雨露而滋色。
笑傲风霜,消磨日月。
一叶不雕,千枝节操。
似这话不叩冲虚。
你执持梵语。
道也者,本安中国,反来求证西方。
空费了草鞋,不知寻个甚么?石狮子剜了心肝,野狐涎灌彻骨髓。
忘本参禅,妄求佛果,都似我荆棘岭葛藤谜语,萝浑言。
此般君子,怎生接引?这等规模,如何印授?必须要检点见前面目,静中自有生涯。
没底竹篮汲水,无根铁树生花。
灵宝峰头牢着脚,归来雅会上龙华。”
三藏闻言,叩头拜谢。
十八公用手搀扶。
孤直公将身扯起。
凌空子打个哈哈道:
“拂云之言,分明漏泄。
圣僧请起,不可尽信。
我等趁此月明,原不为讲论修持,且自吟哦逍遥,放荡襟怀也。”
拂云叟笑指石屋道:
“若要吟哦,且入小庵一茶,
何如?”
长老真个欠身向石屋前观看。
门上有三个大字,乃“木仙庵”。
遂此同入,又叙了坐次。
忽见那赤身鬼使,捧一盘茯苓膏,将五盏香汤奉上。
四老请唐僧先吃,三藏惊疑,不敢便吃。
那四老一齐享用,三藏却才吃了两块。
各饮香汤收去。
三藏留心偷看,只见那里玲珑光彩,
如月下一般:
水自石边流出,
香从花里飘来。
满座清虚雅致,全无半点尘埃。
那长老见此仙境,以为得意,情乐怀开,十分欢喜。
忍不住念了一句道:
“禅心似月迥无尘。”
劲节老笑而即联道:
“诗兴如天青更新。”
孤直公道:
“好句漫裁抟锦绣。”
凌空子道:
“佳文不点唾奇珍。
”拂云叟道:
“六朝一洗繁华尽,四始重删雅颂分。”
三藏道:
“弟子一时失口,胡谈几字,
诚所谓‘班门弄斧’。
适闻列仙之言,清新飘逸,真诗翁也。
”劲节老道:
“圣僧不必闲叙。
出家人全始全终。
既有起句,何无结句?望卒成之。”
三藏道:
“弟子不能,烦十八公结而成篇为妙。
”劲节道:
“你好心肠!你起的句,如何不肯结果?悭吝珠玑,非道理也。”
三藏只得续后二句云:
“半枕松风茶未熟,
吟怀潇洒满腔春。
”
十八公道:
“好个‘吟怀潇洒满腔春’!”孤直公道:
“劲节,
你深知诗味所以只管咀嚼。
何不再起一篇?”十八公亦慨然不辞道:
“我却是顶针字起:
春不荣华冬不枯,
云来雾往只如无。
”凌空子道:
“我亦体前顶针二句:
无风摇拽婆娑影,
有客欣怜福寿图。”
拂云叟亦顶针道:
“图似西山坚节老,
清如南国没心夫。
”孤直公亦顶针道:
“夫因侧叶称梁栋,
台为横柯作宪乌。”
长老听了,
赞叹不已道:
“真是《阳春》《白雪》,
浩气冲霄!弟子不才敢再起两句。”
孤直公道:
“圣僧乃有道之士,大养之人也。
不必再相联句,请赐教全篇,庶我等亦好勉强而和。”
三藏无已,
只得笑吟一律曰:
“杖锡西来拜法王,
愿求妙典远传扬。
金芝三秀诗坛瑞,宝树千花莲蕊香。
百尺竿头须进步,十方世界立行藏。
修成玉象庄严体,极乐门前是道场。”
四老听毕,俱极赞扬。
十八公道:
“老拙无能,大胆搀越,也勉和一首。”
云:
“劲节孤高笑木王,灵椿不似我名扬。
山空百丈龙蛇影,泉泌千年琥珀香。
解与乾坤生气概,喜因风雨化行藏。
衰残自愧无仙骨,惟有苓膏结寿场。”
孤直公道:
“此诗起句豪雄,联句有力,
但结句自谦太过矣。
堪羡,堪羡!老拙也和一首。”
云:
“霜姿常喜宿禽王,四绝堂前大器扬。
露重珠缨蒙翠盖,风轻石齿碎寒香。
长廊夜静吟声细,古殿秋阴淡影藏。
元日迎春曾献寿,老来寄傲在山场。”
凌空子笑而言曰:
“好诗!好诗!真个是月胁天心,
老拙何能为和?但不可空过也须扯淡几句。”
曰:
“梁栋之材近帝王,太清宫外有声扬。
晴轩恍若来青气,暗壁寻常度翠香。
壮节凛然千古秀,深根结矣九泉藏。
凌云势盖婆娑影,不在群芳艳丽场。”
拂云叟道:
“三公之诗,高雅清淡,正是放开锦绣之囊也。
我身无力,我腹无才,得三公之教,茅塞顿开。
无已,也打油几句,幸勿哂焉。”
诗曰:
“淇澳园中乐圣王,渭川千亩任分扬。
翠筠不染湘娥泪,班箨堪传汉史香。
霜叶自来颜不改,烟梢从此色何藏?子猷去世知音少,亘古留名翰墨场。”
三藏道:
“众仙老之诗,真个是吐凤喷珠,
游夏莫赞。
厚爱高情,感之极矣。
但夜已深沉,三个小徒,不知在何处等我。
意者弟子不能久留,敢此告回寻访,尤无穷之至爱也。
望老仙指示归路。”
四老笑道:
“圣僧勿虑。
我等也是千载奇逢。
况天光晴爽,虽夜深却月明如昼,再宽坐坐,
待天晓自当远送过岭高徒一定可相会也。”
正话间,只见石屋之外,有两个青衣女童,
挑一对绛纱灯笼后引着一个仙女。
那仙女拈着一枝杏花,笑吟吟进门相见。
那仙女怎生模样?他生得:
青姿妆翡翠,
丹脸赛胭脂。
星眼光还彩,蛾眉秀又齐。
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裙子,上穿一件烟里火比甲轻衣。
弓鞋弯凤嘴,绫袜锦拖泥。
妖娆娇似天台女,不亚当年俏妲姬。
四老欠身问道:
“杏仙何来?”那女子对众道了万福,
道:
“知有佳客在此赓酬特来相访。
敢求一见。”
十八公指着唐僧道:
“佳客在此,何劳求见!”三藏躬身,
不敢言语。
那女子叫:
“快献茶来。”
又有两个黄衣女童,捧一个红漆丹盘,盘内有六个细磁茶盂,盂内设几品异果横担着匙儿,提一把白铁嵌黄铜的茶壶,壶内香茶喷鼻。
斟了茶,那女子微露春葱,捧磁盂先奉三藏,
次奉四老然后一盏,自取而陪。
凌空子道:
“杏仙为何不坐?”那女子方才去坐。
茶毕,
欠身问道:
“仙翁今宵盛乐,
佳句请教一二如何?”拂云叟道:
“我等皆鄙俚之言,
惟圣僧真盛唐之作甚可嘉羡。”
那女子道:
“如不吝教,乞赐一观。”
四老即以长老前诗后诗并禅法论,宣了一遍。
那女子满面春风,
对众道:
“妾身不才,
不当献丑。
但聆此佳句,似不可虚也,
勉强将后诗奉和一律如何?”遂朗吟道:
“上盖留名汉武王,
周时孔子立坛场。
董仙爱我成林积,孙楚曾怜寒食香。
雨润红姿娇且嫩,烟蒸翠色显还藏。
自知过熟微酸意,落处年年伴麦场。”
四老闻诗,人人称贺。
都道:
“清雅脱尘,句内包含春意。
好个‘雨润红姿娇且嫩’!‘雨润红姿娇且嫩’!”那女子笑而悄答道:
“惶恐,
惶恐!适闻圣僧之章诚然锦心绣口。
如不吝珠玉,赐教一阕如何?”唐僧不敢答应。
那女子渐有见爱之情,挨挨轧轧,渐近坐边,
低声悄语
呼道:
“佳客莫者,趁此良宵,
不耍子待要怎的?人生光景
能有几何?”十八公道:
“杏仙尽有仰高之情,
圣僧岂可无俯就之意?如不见怜是不知趣了也。
”孤直公道:
“圣僧乃有道有名之士,决不苟且行事。
如此样举措,是我等取罪过了。
污人名,坏人德,非远达也。
果是杏仙有意,可教拂云叟与十八公做媒,我与凌空子保亲,成此姻眷何不美哉!”
三藏听言,遂变了颜色,
跳起来高叫道:
“汝等皆是一类邪物这般诱我!当时只以砥砺之言,谈玄谈道可也;如今怎么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是何道理!”四老见三藏发怒一个个咬指担惊,再不复言。
那赤身鬼使,
暴躁如雷道:
“这和尚好不识抬举!我这姐姐,
那些儿不好?他人材俊雅玉质娇姿,不必说那女工针指,只这一段诗才也配得过你。
你怎么这等推辞!休错过了!孤直公之言甚当。
如果不可苟合,待我再与你主婚。”
三藏大惊失色。
凭他们怎么胡谈乱讲,只是不从。
鬼使又道:
“你这和尚,我们好言好语,
你不听从若是我们发起村野之性,还把你摄了去,教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,却不枉为人一世也?”那长老心如金石,坚执不从。
暗想道:
“我徒弟们不知在那里寻我哩!”说一声,
止不住眼中堕泪。
那女子陪着笑,挨至身边,翠袖中取出一个蜜合绫汗巾儿,与他揩泪道:
“佳客勿得烦恼。
我与你倚玉偎香,耍子去来。”
长老“咄”的一声吆喝,跳起身来就走;被那些人扯扯拽拽,嚷到天明。
忽听得那里叫声:
“师父!师父!你在那方言语也?”原来那孙大圣与八戒、沙僧,牵着马挑着担,一夜不曾住脚,穿荆度棘,东寻西找;却好半云半雾的,过了八百里荆棘岭西下听得唐僧吆喝,却就喊了一声。
那长老挣出门来,
叫声:
“悟空,我在这里哩。
快来救我!快来救我!”那四老与鬼使,那女子与女童,幌一幌都不见了。
须臾间,
八戒、沙僧俱到边前道:
“师父,
你怎么得到此也?”三藏扯住行者道:
“徒弟啊
多累了你们了!昨日晚间见的那个老者言说土地送斋一事,是你喝声要打他就把我抬到此方。
他与我携手相搀,走入门,又见三个老者,来此会我,俱道我做‘圣僧’。
一个个言谈清雅,极善吟诗。
我与他赓和相攀,觉有夜半时候,又见一个美貌女子,执灯火也来这里会我,吟了一首诗,称我做‘佳客’。
因见我相貌,欲求配偶,我方省悟。
正不从时,又被他做媒的做媒,保亲的保亲,
主婚的主婚我立誓不肯。
正欲挣着要走,与他嚷闹,不期你们到了。
一则天明,二来还是怕你,只才还扯扯拽拽,
忽然就不见了。”
行者道:
“你既与他叙话谈诗,
就不曾问他个名字?”三藏道:
“我曾问他之号。
那老者唤做十八公,号劲节;第二个号孤直公;第三个号凌空子;第四个号拂云叟;那女子,人称他做杏仙。
”八戒道:
“此物在于何处?才往那方去了?”三藏道:
“去向之方,
不知何所;但只谈诗之处去此不远。”
他三人同师父看处,只见一座石崖,崖上有“木仙庵”三字。
三藏道:
“此间正是。”
行者仔细观之,却原来是一株大桧树,一株老柏,一株老松一株老竹。
竹后有一株丹枫。
再看崖那边,还有一株老杏,二株腊梅,二株丹桂。
行者笑道:
“你可曾看见妖怪?”八戒道:
“不曾。”
行者道:
“你不知。
就是这几株树木在此成精也。”
八戒道:
“哥哥怎得知成精者是树?”行者道:
“十八公乃松树,
孤直公乃柏树凌空子乃桧树,拂云叟乃竹竿,
赤身鬼乃枫树杏仙即杏树,女童即丹桂、腊梅也。”
八戒闻言,不论好歹,一顿钉钯,三五长嘴,
连拱带筑把两颗腊梅、丹桂、老杏、枫杨俱挥倒在地,果然那根下俱鲜血淋漓。
三藏近前扯住道:
“悟能,不可伤了他!他虽成了气候,
却不曾伤我。
我等找路去罢。”
行者道:
“师父不可惜他。
恐日后成了大怪,害人不浅也。”
那呆子索性一顿钯,将松、柏、桧、竹一齐皆筑倒,却才请师父上马顺大路一齐西行。
毕竟不知前去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