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七章
西游记 by 吴承恩
2018-5-27 06:02
第四十七回 圣僧夜阻通天水 金木垂慈救小童
却说那国王倚着龙床,泪如泉涌只哭到天晚不住。
行者上前高呼道:
“你怎么这等昏乱!见放着那道士的尸骸,
一个是虎一个是鹿,那羊力是一个羚羊。
不信时,捞上骨头来看。
那里人有那样骷髅?他本是成精的山兽,同心到此害你。
因见气数还旺,不敢下手。
若再过二年,你气数衰败,他就害了你性命,
把你江山一股儿尽属他了。
幸我等早来,除妖邪救了你命。
你还哭甚!哭甚!急打发关文,送我出去。”
国王闻此,方才省悟。
那文武多官俱奏道:
“死者果然是白鹿、黄虎;油锅里果是羊骨。
圣僧之言,
不可不听!”国王道:
“既是这等,
感谢圣僧。
今日天晚,教太师且请圣僧至智渊寺;明日早朝,大开东阁教光禄寺安排素净筵宴酬谢。”
果送至寺里安歇。
次日五更时候,国王设朝,聚集多官,
传旨:
“快出招僧榜文,
四门各路张挂。”
一壁厢大排筵宴,摆驾出朝,至智渊寺门外,
请了三藏等共入东阁赴宴,不在话下。
却说那脱命的和尚闻有招僧榜,个个欣然,
都入城来寻孙大圣交纳毫毛谢恩。
这长老散了宴,那国王换了关文,同皇后嫔妃,两班文武送出朝门。
只见那些和尚跪拜道旁,
口称:
“齐天大圣爷爷!我等是沙滩上脱命僧人。
闻知爷爷扫除妖孽,救拔我等,又蒙我王出榜招僧,特来交纳毫毛叩谢天恩。”
行者笑道:
“汝等来了几何?”僧人道:
“五百名,
半个不少。”
行者将身一抖,收了毫毛。
对君臣僧俗人说道:
“这些和尚,实是老孙放了。
车辆是老孙运转双关,穿夹脊,碎了。
那两个妖道也是老孙打死了。
今日灭了妖邪,方知是禅门有道。
向后来,再不可胡为乱信。
望你把三教归一:
也敬僧,也敬道,也养育人才。
我保你江山永固。”
国王依言,感谢不尽,遂送唐僧出城去讫。
这一去,只为殷勤经三藏,努力修持光一元。
晓行夜住,渴饮饥餐,不觉的春尽夏残,又是秋光天气。
一日,天色已晚。
唐僧勒马道:
“徒弟,
今宵何处安身也?”行者道:
“师父,
出家人莫说那在家人的话。”
三藏道:
“在家人怎么?出家人怎么?”行者道:
“在家人,
这时候温床暖被怀中抱子,脚后蹬妻,自自在在睡觉;我等出家人,那里能够!便是要带月披星餐风宿水,有路且行,无路方住。
”八戒道:
“哥哥,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
如今路多峻,我挑着重担,着实难走,须要寻个去处,好眠一觉养养精神,明日方好捱担;不然,却不累倒我也?”行者道:
“趁月光再走一程,
到有人家之所再住。”
师徒们没奈何,只得相随行者往前。
又行不多时,只听得滔滔浪响。
八戒道:
“罢了!来到尽头路了!”沙僧道:
“是一股水挡住也。”
唐僧道:
“却怎生得渡?”八戒道:
“等我试之,
看深浅何如。
”三藏道:
“悟能,你休乱谈。
水之浅深,
如何试得?”八戒道:
“寻一个鹅卵石,
抛在当中。
若是溅起水泡来,是浅;若是骨都都下有声,是深。
”行者道:
“你去试试看。”
那呆子在路旁摸了一块顽石,望水中抛去,
只听得骨都都泛起鱼津沉下水底。
他道:
“深,深,
深!去不得!”唐僧道:
“你虽试得深浅,
却不知有多少宽阔。
”八戒道:
“这个却不知,不知。”
行者道:
“等我看看。”
好大圣,纵筋斗云,跳在空中,定睛观看,
但见那:
洋洋光浸月浩浩影浮天。
灵派吞华岳,长流贯百川。
千层汹浪滚,万叠峻波颠。
岸口无渔火,沙头有鹭眠。
茫然浑似海,一望更无边。
急收云头,
按落河边道:
“师父,宽哩!宽哩!去不得!老孙火眼金睛,白日里常看千里凶吉晓得是。
夜里也还看三五百里。
如今通看不见边岸,怎定得宽阔之数?”
三藏大惊,
口不能言
声音哽咽道:
“徒弟啊,
似这等怎了?”沙僧道:
“师父莫哭。
你看那水边立的,
可不是个人么?”行者道:
“想是扳罾的渔人,
等我问他去来。”
拿了铁棒,两三步,跑到面前看处,呀!不是人,是一面石碑。
碑上有三个篆文大字,下边两行,有十个小字。
三个大字,乃“通天河”。
十个小字,乃“径过八百里,亘古少人行。”
行者叫:
“师父,你来看看。”
三藏看见,
滴泪道:
“徒弟呀,我当年别了长安,
只说西天易走;那知道妖魔阻隔
山水迢遥!”
八戒道:
“师父,
你且听是那里鼓钹声音?想是做斋的人家。
我们且去赶些斋饭吃,问个渡口寻船,明日过去罢。”
三藏马上听得,果然有鼓钹之声。
“却不是道家乐器,足是我僧家举事。
我等去来。”
行者在前引马,一行闻响而来。
那里有甚正路,没高没低,漫过沙滩,望见一簇人家住处,约摸有四五百家却也都住得好。
但见:
倚山通路,傍岸临溪。
处处柴扉掩,家家竹院关。
沙头宿鹭梦魂清,柳外啼鹃喉舌冷。
短笛无声,寒砧不韵。
红蓼枝摇月,黄芦叶斗风。
陌头村犬吠疏篱,渡口老渔眠钓艇。
灯火稀,人烟静,半空皎月如悬镜。
忽闻一阵白香,却是西风隔岸送。
三藏下马,只见那路头上有一家儿,门外竖一首幢幡,内里有灯烛荧煌香烟馥郁。
三藏道:
“悟空,此处比那山凹河边,却是不同。
在人间屋檐下,可以遮得冷露,放心稳睡。
你都莫来,让我先到那斋公门首告求。
若肯留我,我就招呼汝等;假若不留,你却休要撒泼。
汝等脸嘴丑陋,只恐唬了人,闯出祸来,却倒无住处矣。”
行者道:
“说得有理。
请师父先去,我们在此守待。”
那长老才摘了斗笠,光着头,抖抖褊衫,
拖着锡杖径来到人家门外。
见那门半开半掩,三藏不敢擅入。
聊站片时,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老者,项下挂着数珠,口念阿弥陀佛径自来关门,慌得这长老合掌高叫:
“老施主,
贫僧问讯了。
”那老者还礼道:
“你这和尚,却来迟了。”
三藏道:
“怎么说?”老者道:
“来迟无物了。
早来啊,我舍下斋僧,尽饱吃饭,熟米三升,
白布一段铜钱十文。
你怎么这时才来?”三藏躬身道:
“老施主,
贫僧不是赶斋的。”
老者道:
“既不赶斋,
来此何干?”三藏道:
“我是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取经者。
今到贵处,天色已晚。
听得府上鼓钹之声,特来告借一宿,天明就行也。”
那老者摇手道:
“和尚,出家人休打诳语。
东土大唐,到我这里,有五万四千里路。
你这等单身,
如何来得?”三藏道:
“老施主见得最是。
但我还有三个小徒,逢山开路,遇水叠桥,保护贫僧,方得到此。”
老者道:
“既有徒弟,
何不同来?”教:
“请,
请我舍下有处安歇。”
三藏回头,叫声“徒弟,这里来。”
那行者本来性急,八戒生来粗鲁,沙僧却也莽撞,三个人听得师父招呼牵着马,挑着担,不问好歹,一阵风闯将进去。
那老者看见,唬得跌倒在地,
口里只说是“妖怪来了!妖怪来了!”三藏搀起道:
“施主莫怕。
不是妖怪,是我徒弟。”
老者战兢兢道:
“这般好俊师父,
怎么寻这样丑徒弟!”三藏道:
“虽然相貌不终,
却倒会降龙伏虎捉怪擒妖。”
老者似信不信的,扶着唐僧慢走。
却说那三个凶顽,闯入厅房上,拴了马,
丢下行李。
那厅中原有几个和尚念经。
八戒掬着长嘴,
喝道:
“那和尚,念的是甚么经?”那些和尚,
听见问了一声
忽然抬头:
观看外来人,
嘴长耳朵大身粗背膊宽,声响如雷咋。
行者与沙僧,容貌更丑陋。
厅堂几众僧,无人不害怕。
黎还念经,班首教行罢。
难顾磬和铃,佛像且丢下。
一齐吹息灯,惊散光乍乍。
跌跌与爬爬,门槛何曾跨!你头撞我头,似倒葫芦架。
清清好道场,翻成大笑话。
这兄弟三人,见那些人跌跌爬爬,鼓着掌哈哈大笑。
那些僧越加悚惧,磕头撞脑,各顾性命,通跑净了。
三藏搀那老者,走上厅堂,灯火全无,三人嘻嘻哈哈的还笑。
唐僧骂道:
“这泼物,十分不善!我朝朝教诲,
日日叮咛
古人云:
‘不教而善,非圣而何!教而后善,
非贤而何!教亦不善非愚而何!’汝等这般撒泼,诚为至下至愚之类!走进门不知高低唬倒了老施主,惊散了念经僧把人家好事都搅坏了,却不是堕罪与我?”说得他们不敢回言。
那老者方信是他徒弟,
急回头作礼道:
“老爷,
没大事没大事,才然关了灯,散了花,佛事将收也。”
八戒道:
“既是了帐,摆出满散的斋来,
我们吃了睡觉。
”老者叫:
“掌灯来!掌灯来!”家里人听得,
大惊小怪道:
“厅上念经有许多香烛,如何又教掌灯?”几个僮仆出来看时,这个黑洞洞的即便点火把灯笼,一拥而至。
忽抬头见八戒、沙僧,慌得丢了火把,急抽身关了中门。
往里嚷道:
“妖怪来了!妖怪来了!”行者拿起火把,
点上灯烛扯过一张交椅,请唐僧坐在上面。
他兄弟们坐在两旁。
那老者坐在前面。
正叙坐间,只听得里面门开处,又走出一个老者,拄着拐杖道:
“是甚么邪魔,黑夜里来我善门之家?”前面坐的老者,急起身迎到屏门后道:
“哥哥莫嚷不是邪魔,
乃东土大唐取经的罗汉。
徒弟们相貌虽凶,果然是山恶人善。”
那老者方才放下拄杖,与他四位行礼。
礼毕,也坐了面前,
叫:
“看茶来。
排斋。”
连叫数声,几个僮仆,战战兢兢,不敢拢帐。
八戒忍不住问道:
“老者,你这盛价,
两边走怎的?”老者道:
“教他们捧斋来侍奉老爷。”
八戒道:
“几个人伏侍?”老者道:
“八个人。”
八戒道:
“这八个人伏侍那个?”老者道:
“伏侍你四位。
”八戒道:
“那白面师父,只消一个人;毛脸雷公嘴的,
只消两个人;那晦气脸的要八个人;我得二十个人伏侍方够。”
老者道:
“这等说,想是你的食肠大些。”
八戒道:
“也将就看得过。
”老者道:
“有人,有人。”
七大八小,就叫出有三四十人出来。
那和尚与老者,一问一答的讲话,众人方才不怕。
却将上面排了一张桌,请唐僧上坐;两边摆了三张桌,请他三位坐;前面一张桌坐了二位老者。
先排上素果品菜蔬,然后是面饭、米饭、闲食、粉汤,排得齐齐整整。
唐长老举起箸来,先念一卷《启斋经》。
那呆子一则有些急吞,二来有些饿了,那里等唐僧经完,拿过红漆木碗来把一碗白米饭,扑的丢下口去,就了了。
旁边小的道:
“这位老爷忒没算计,不笼馒头,
怎的把饭笼了
却不污了衣服?”八戒笑道:
“不曾笼,
吃了。”
小的道:
“你不曾举口,
怎么就吃了?”八戒道:
“儿子们便说谎!分明吃了;不信,
再吃与你看。”
那小的们,又端了碗,盛一碗递与八戒。
呆子幌一幌,又丢下口去就了了。
众僮仆见了道:
“爷爷呀!你是‘磨砖砌的喉咙,
着实又光又溜!’”那唐僧一卷经还未完他已五六碗过手了。
然后却才同举箸,一齐吃斋。
呆子不论米饭面饭,果品闲食,只情一捞乱,口里还嚷:
“添饭添饭!”渐渐不见来了。
行者叫道:
“贤弟,少吃些罢。
也强似在山凹里忍饿,将就够得半饱也好了。”
八戒道:
“嘴脸!常言道:
‘斋僧不饱,
不如活埋’哩。
”行者教:
“收了家火,
莫睬他!”二老者躬身道:
“不瞒老爷说。
白日里倒也不怕,似这大肚子长老,也斋得起百十众;只是晚了,收了残斋只蒸得一石面饭、五斗米饭与几桌素食,要请几个亲邻与众僧们散福;不期你列位来唬得众僧跑了,连亲邻也不曾敢请尽数都供奉了列位。
如不饱,再教蒸去。”
八戒道:
“再蒸去,再蒸去!”
话毕,
收了家火桌席。
三藏拱身,谢了斋供。
才问:
“老施主,
高姓?”老者道:
“姓陈。
”三藏合掌道:
“这是我贫僧华宗了。”
老者道:
“老爷也姓陈?”三藏道:
“是,
俗家也姓陈。
请问适才做的甚么斋事?”八戒笑道:
“师父问他怎的!岂不知道?必然是‘青斋’、‘平安斋’、‘了场斋’罢了。
”老者道:
“不是,不是。”
三藏又问:
“端的为何?”老者道:
“是一场‘预修亡斋’。”
八戒笑得打跌道:
“公公忒没眼力!我们是扯谎架桥,
哄人的大王你怎么把这谎话哄我!和尚家岂不知斋事?只有个‘预修寄库斋’、‘预修填还斋’,那里有个‘预修亡斋’的?你家人又不曾有死的做甚亡斋?”
行者闻言
暗喜道:
“这呆子乖了些也。
老公公,你是错说了。
怎么叫做‘预修亡斋’?”那二位欠身道:
“你等取经,
怎么不走正路
却到我这里来?”行者道:
“走的是正路,
只见一股水挡住不能得渡;因闻鼓钹之声,特来造府借宿。
”老者道:
“你们到水边,
可曾见些甚么?”行者道:
“止见一面石碑,
上书‘通天河’三字下书‘径过八百里,亘古少人行’十字,再无别物。”
老者道:
“再往上岸走走,好的离那碑记只有里许,
有一座灵感大王庙
你不曾见?”行者道:
“未见。
请公公说说,
何为灵感?”那两个老者一齐垂泪道:
“老爷啊!那大王:
感应一方兴庙宇,
威灵千里黎民。
年年庄上施甘露,岁岁村中落庆云。”
行者道:
“施甘雨,落庆云,也是好意思,
你却这等伤情烦恼何也?”那老者跌脚捶胸,
哏了一声道:
“老爷啊!虽则恩多还有怨
纵然慈惠却伤人。
只因要吃童男女,不是昭彰正直神。”
行者道:
“要吃童男女么?”老者道:
“正是。”
行者道:
“想必轮到你家了?”老者道:
“今年正到舍下。
我们这里,有百家人家居住。
此处属车迟国元会县所管,唤做陈家庄。
这大王一年一次祭赛,要一个童男,一个童女,猪羊牲醴供献他。
他一顿吃了,保我们风调雨顺;若不祭赛,就来降祸生灾。”
行者道:
“你府上几位令郎?”老者捶胸道:
“可怜!可怜!说甚么令郎,
羞杀我等!这个是我舍弟名唤陈清。
老拙叫做陈澄。
我今年六十三岁,他今年五十八岁,儿女上都艰难。
我五十岁上还没儿子,亲友们劝我纳了一妾,
没奈何寻下一房,生得一女。
今年才交八岁,取名唤做一秤金。”
八戒道:
“好贵名!怎么叫做一秤金?”老者道:
“我因儿女艰难,
修桥补路建寺立塔,布施斋僧,有一本帐目,
那里使三两那里使五两;到生女之年,却好用过有三十斤黄金。
三十斤为一秤,所以唤做一秤金。”
行者道:
“那个的儿子么?”老者道:
“舍弟有个儿子,
也是偏出今年七岁了,取名唤做陈关保。”
行者问:
“何取此名?”老者道:
“家下供养关圣爷爷,
因在关爷之位下求得这个儿子故名关保。
我兄弟二人,年岁百二,止得这两个人种,不期轮次到我家祭赛,所以不敢不献。
故此父子之情,难割难舍,先与孩儿做个超生道场。
故曰‘预修亡斋’者,此也。”
三藏闻言,
止不住腮边泪下道:
“这正是古人云:
‘黄梅不落青梅落,
老天偏害没儿人。
’”行者笑道:
“等我再问他。
老公公,
你府上有多大家当?”二老道:
“颇有些儿,
水田有四五十顷旱田有六七十顷,草场有八九十处;水黄牛有二三百头,驴马有三二十匹猪羊鸡鹅无数。
舍下也有吃不着的陈粮,穿不了的衣服。
家财产业,也尽得数。”
行者道:
“你这等家业,也亏你省将起来的。”
老者道:
“怎见我省?”行者道:
“既有这家私,
怎么舍得亲生儿女祭赛?拚了五十两银子可买一个童男;拚了一百两银子,可买一个童女。
连绞缠不过二百两之数,可就留下自己儿女后代,却不是好?”二老滴泪道:
“老爷!你不知道。
那大王甚是灵感,常来我们人家行走。”
行者道:
“他来行走,
你们看见他是甚么嘴脸?有几多长短?”二老道:
“不见其形,
只闻得一阵香风就知是大王爷爷来了,即忙满斗焚香,老少望风下拜。
他把我们这人家,匙大碗小之事,他都知道。
老幼生时年月,他都记得。
只要亲生儿女,他方受用。
不要说二三百两没处买,就是几千万两,也没处买这般一模一样同年同月的儿女。
”
行者道:
“原来这等。
也罢,也罢,你且抱你令郎出来,我看看。”
那陈清急入里面,将关保儿抱出厅上,放在灯前。
小孩儿那知死活,笼着两袖果子,跳跳舞舞的,吃着耍子。
行者见了,默默念声咒语,摇身一变,变作那关保儿一般模样。
两个孩儿,搀着手,在灯前跳舞,
唬得那老者谎忙跪着唐僧道:
“老爷,
不当人子!不当人子!这位老爷才然说话怎么就变作我儿一般模样,叫他一声齐应齐走!却折了我们年寿!请现本相,请现本相!”行者把脸抹了一把现了本相。
那老者跪在面前道:
“老爷原来有这样本事。”
行者笑道:
“可像你儿子么?”老者道:
“像,
像像!果然一般嘴脸、一般声音、一般衣服、一般长短。”
行者道:
“你还没细看哩。
取秤来称称,可与他一般轻重。”
老者道:
“是,是,是;是一般重。”
行者道:
“似这等可祭赛得过么?”老者道:
“忒好,
忒好!祭得过了!”
行者道:
“我今替这个孩儿性命
留下你家香烟后代我去祭赛那大王去也。”
那陈清跪地磕头道:
“老爷果若慈悲替得,
我送白银一千两与唐老爷做盘缠往西天去。
”行者道:
“就不谢谢老孙?”老者道:
“你已替祭,
没了你也。”
行者道:
“怎的得没了?”老者道:
“那大王吃了。”
行者道:
“他敢吃我?”老者道:
“不吃你,
好道嫌腥。
”行者笑道:
“任从天命。
吃了我,是我的命短;不吃,是我的造化。
我与你祭赛去。”
那陈清只管磕头相谢,又允送银五百两;惟陈澄也不磕头,也不说谢只是倚着那屏门痛哭。
行者知之,
上前扯住道:
“老大,你这不允我,
不谢我
想是舍不得你女儿么?”陈澄才跪下道:
“是,
舍不得。
敢蒙老爷盛情,救替了我侄子也够了。
但只是老拙无儿,止此一女,就是我死之后,
他也哭得痛切
怎么舍得!”
行者道:
“你快去蒸上五斗米的饭,
整治些好素菜与我那长嘴师父吃,教他变作你的女儿,我兄弟同去祭赛。
索性行个阴骘,救你两个儿女性命,如何?”那八戒听得此言,心中大惊道:
“哥哥,你要弄精神,不管我死活,
就要攀扯我。
”行者道:
“贤弟,
常言道:
‘鸡儿不吃无工之食。
’你我进门,感承盛斋,你还嚷吃不饱哩,
怎么就不与人家救些患难?”八戒道:
“哥啊,
你便会变化我却不会哩。”
行者道:
“你也有三十六般变化,
怎么不会?”唐僧叫:
“悟能,
你师兄说得最是处得甚当。
常言‘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
’一则感谢厚情,二来当积阴德。
况凉夜无事,你兄弟耍耍去来。”
八戒道:
“你看师父说的话!我只会变山,
变树变石头,变癞象,变水牛,变大胖汉还可;若变小女儿,有几分难哩。
”行者道:
“老大莫信他,抱出你令爱来看。”
那陈澄急入里边,抱将一秤金孩儿,到了厅上。
一家子,妻妾大小,不分老幼内外,都出来磕头礼拜,只请救孩儿性命。
那女儿头上戴一个八宝垂珠的花翠箍;身上穿一件红闪黄的丝袄,上套着一件官绿缎子棋盘领的披风;腰间系一条大红花绢裙;脚下踏一双虾蟆头浅红丝鞋;腿上系两只绡金膝裤儿;也袖着果子吃哩。
行者道:
“八戒,这就是女孩儿。
你快变的像他,我们祭赛去。”
八戒道:
“哥呀,似这般小巧俊秀,
怎变?”行者叫:
“快些!莫讨打!”八戒慌了道:
“哥哥不要打,
等我变了看。”
这呆子念动咒语,把头摇了几摇,叫“变!”真个变过头来,就也像女孩儿面目只是肚子胖大,郎伉不像。
行者笑道:
“再变变!”八戒道:
“凭你打了罢!变不过来,
奈何?”行者道:
“莫成是丫头的头和尚的身子?弄的这等不男不女,却怎生是好?你可布起罡来。”
他就吹他一口仙气,果然即时把身子变过,
与那孩儿一般。
便教:
“二位老者,带你宝眷与令郎令爱进去,
不要错了。
一会家,我兄弟躲懒讨乖,走进去,转难识认。
你将好果子与他吃,不可教他哭叫;恐大王一时知觉,走了风讯。
等我两人耍子去也!”
好大圣,吩咐沙僧保护唐僧,
他变作陈关保八戒变作一秤金。
二人俱停当了,
却问:
“怎么供献?还是捆了去,
是绑了去?蒸熟了去
是剁碎了去?”八戒道:
“哥哥,
莫要弄我。
我没这个手段。”
老者道:
“不敢,不敢!只是用两个红漆丹盘,
请二位坐在盘内放在桌上,着两个后生抬一张桌子,把你们抬上庙去。
”行者道:
“好,好,好!拿盘子出来,
我们试试。”
那老者即取出两个丹盘。
行者与八戒坐上,四个后生,抬起两张桌子,
往天井里走走儿又抬回放在堂上。
行者欢喜道:
“八戒,像这般子走走耍耍,
我们也是上台盘的和尚了。”
八戒道:
“若是抬了去,还抬回来,两头抬到天明,
我也不怕;只是抬到庙里就要吃哩,
这个却不是耍子!”行者道:
“你只看着我。
着吃我时,你就走了罢。”
八戒道:
“知他怎么吃哩?如先吃童男,
我便好跑;如先吃童女
我却如何?”老者道:
“常年祭赛时,
我这里有胆大的钻在庙后,或在供桌底下,看见他先吃童男,后吃童女。
”八戒道:
“造化,造化!”兄弟正然谈论,
只听得外面锣鼓喧天灯火照耀,同庄众人打开前门,叫:
“抬出童男童女来!”这老者哭哭啼啼
那四个后生将他二人抬将出去。
端的不知性命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